夜话证前因(第1页)
暮色四合,山野间最后一丝天光被墨蓝吞没。萧峰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崖凹陷处,将依旧昏睡的段誉安置在干燥的草堆上。连日奔逃激战,纵然他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了沉重的疲惫,加之身上伤口隐隐作痛,他决定在此歇息一夜。
捡来枯枝,升起一堆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夜间的寒凉,也在这荒芜的天地间,圈出一小片温暖的光明。萧峰坐在火堆旁,取出随身携带的、仅剩不多的干粮,沉默地咀嚼着。火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明暗交错,更显深沉。
灵溪的魂影,悬浮在火光边缘的阴影里。相较于昨日,她的形态似乎又凝实了一分,边缘的粉白光晕在黑暗中微微流转,不再那么容易被忽略。她看着萧峰沉默的侧影,能感受到他那平静外表下,如同暗流般汹涌的复杂心绪。
就在这时,段誉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段公子,你醒了?”萧峰立刻放下干粮,俯身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萧……萧大哥……”段誉眼神有些迷茫,随即回忆起昏迷前的情景,挣扎着想要坐起,“我们……我们逃出来了?”
“嗯。”萧峰按住他的肩膀,“你内伤未愈,好生躺着。此地暂时安全。”
段誉依言躺下,目光扫过周围陌生的环境,最后落在萧峰身上,看到他衣衫上的血迹和疲惫的神色,眼中满是愧疚:“萧大哥,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你,若非为了救我,你或许……”
“不必多说。”萧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为我涉险,我岂能弃你于不顾?你我既兄弟相称,便休提连累二字。”他拿起水囊,小心地喂段誉喝了几口水。
段誉心下感动,知道萧峰性子豪迈,不愿听这些客套之言,便不再多说。他靠在草堆上,望着跳动的篝火,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萧大哥,你……你想听听我的事吗?”
萧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对此这位结义兄弟的身世来历,也确实知之甚少。
段誉便从自己离家出走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了起来。如何无意中闯入无量山琅嬛福地,习得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如何结识钟灵、木婉清,卷入一系列阴差阳错的恩怨;如何在大理万劫谷与亲生父亲段延庆相认,却又因伦理纲常而痛苦不堪……
他的讲述时而兴奋,时而羞涩,时而痛苦迷茫。一个富贵闲人被迫卷入江湖,身负绝世武功却不喜争斗,周旋于多位红颜之间却情路坎坷,认贼作父(养父段正淳的风流债)又得知惊人身世……这一切,构成了一段与他本性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的江湖经历。
萧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从段誉那看似荒诞不经的经历中,听出了这个年轻人心底的善良、无奈与挣扎。某种程度上,他们何其相似,都被命运无情地捉弄,都被身世之谜困扰,都在这江湖中身不由己。
“……所以,萧大哥,”段誉讲完,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看,我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什么大理世子,什么绝世神功,有时候,我倒宁愿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萧峰拿起一根枯枝,拨弄了一下篝火,火星噼啪溅起。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段公子,你的苦处,我懂。”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跳跃的火焰,望向了虚无的远方,望向了那段他不愿触及,却又无时无刻不啃噬着他内心的过去。
“你可知道,我萧峰,三十年来,都以为自己是个父母早亡的普通宋人孤儿?被少室山下乔氏夫妇收养,蒙恩师汪剑通收录门下,传我武功,授我帮主之位……我视他们为至亲,视丐帮为家,视这大宋江山为我誓死守护之地!”
他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蕴含着压抑不住的痛苦与愤懑。
“可结果呢?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生父是契丹珊军总教头萧远山!我的母亲,被那些自诩为英雄好汉的中原武人,误杀于雁门关外!我身上流着的,是他们口中‘卑劣肮脏’的契丹血脉!”
“他们骂我是胡虏,是野种!他们逼我交出打狗棒,逐我出丐帮!他们设下英雄大会,要取我性命!那些昔日与我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人,转眼就能对我兵刃相向!”
萧峰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低吼。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他却浑然不觉。
“我不明白!契丹人如何?宋人又如何?我萧峰行事,顶天立地,何曾做过一件对不起朋友、对不起江湖、对不起这大宋之事?为何这出身,便要定我一生之罪?!”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庞,那双锐利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悲凉。
段誉听得心神激荡,他虽知萧峰身世坎坷,却从未听他如此直白、如此痛苦地倾诉过。他看着萧峰痛苦的模样,想要出言安慰,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