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万(第1页)
文父将面包车平稳地停在了“自家”楼下——一个老旧小区里划线的停车位上。眼前这栋略显斑驳的居民楼,就是文时默口中从小长大的地方。
慕容青瓷和文时默出门打工之前,曾来过这里一次,算是熟门熟路。车刚一停稳,慕容青瓷就拉着父母下了车,指着其中一个单元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环境的熟稔与主导:“爸,妈,就是这儿,我们上去吧。”说完,就带着父母径直往楼道里走。
文时默本来想等父母停好车,一起上楼,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和礼貌。但他脚步刚一顿,楼梯上就传来了慕容青瓷带着催促的喊声:
“时默!快把钥匙拿上来开门啊!”
文时默“哦”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被催促的尴尬,他歉意地看了父母一眼,快步走到母亲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了房门钥匙,然后也转身跟了上去。
看着儿子和慕容一家消失在楼道口的背影,文父并没有立刻跟上。他转向文母,低声确认道:“我让你提前准备的好茶叶和那条中华烟,都放在家里了吧?”
文母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懊恼的神色,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哎哟!你看我这记性!我不知道你临时决定要来这边啊,那些东西我都放在别墅那边的茶室了!我这就给文丽打电话,让她赶紧开车送过来。”
文父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再次投向那昏暗的楼道口,看着已经快走到楼上的“亲家”和未来儿媳妇那略显急切的背影,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失望,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走吧,我们也上去。”他对文母说道,两人这才不紧不慢地,一同走上了这栋承载着儿子成长记忆的老楼。
文父文母走进屋时,看到的是慕容一家三口已经自顾自地在客厅那张略显陈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文时默正忙着在饮水机前接水泡茶,脸上带着歉意,十分客气地对慕容父母说:“叔叔,阿姨,家里比较简陋,你们别嫌弃。”
慕容父亲哪里听得进这话,他的眼睛像不够用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目光被那擦得铮亮的米白色地板砖、墙上挂着的仿制油画、以及在他看来已经无比华丽的水晶吊灯牢牢吸引,嘴里下意识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完全没听到文时默说了什么。
慕容青瓷看到父亲这副模样,脸上顿时臊得通红,感觉无比尴尬,她悄悄用力拉了拉父亲的袖子,低声提醒,然后赶紧对文父文母赔着笑脸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叔叔阿姨,我爸妈……没见过什么世面,第一次来城里,看什么都新鲜,让你们见笑了。”
文父脸上挂着一个公式化的、意味深长的微笑,摆了摆手,嘴上说着“没关系,自家人不用客气”,心里却在想:‘这哪里是没见过世面?分明就是两个被物质晃花了眼的“土老帽”。土老帽也就算了,连最基本的做客礼节都不懂,主人还没进屋,自己就先急匆匆进来坐下,真是……’他甚至不敢深想,如果这样的亲家和这样的儿媳将来真进了家门,会是怎样一番鸡飞狗跳的场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进来。”文父平静地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一位二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职业西装、打扮干练靓丽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她气质出众,与这老旧的居民楼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她看到文父,下意识地开口,第一个音节似乎是:“董……”
“懂什么?”文父立刻出声,用一种略带责备却自然的语气打断了她,目光看似随意却带着提醒扫过客厅里的众人。
那女子反应极快,目光在屋内一扫,看到陌生的慕容一家和正在泡茶的文时默,立刻心领神会,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略带拘谨的、属于店员的表情,接话道:“董叔叔叫我给你把这些东西拿来。”她几步走到文父面前,将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印着某名烟名酒logo的精致手提袋放在茶几上,动作麻利。
“东西我放这了,店里忙,董叔叔还等着我回去看店,我就先走了。”她说完,像是完成了一个不太情愿的跑腿任务,对着文父和文母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几乎像个小女孩逃离严肃场合一样,一溜烟地快步走了,高跟鞋在楼道里发出清脆而迅速远去的“哒哒”声。
整个过程快得让慕容一家没来得及反应。
文时默疑惑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那女子消失的门口,忍不住问道:“爸,董叔叔?哪个董叔叔?还有,这位是……?”他印象里,楼下开烟酒店的老板似乎不姓董。
文父面色如常,一边自然地打开手提袋,拿出里面的高档茶叶和香烟,一边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解释道:“哦,就是你董叔叔,以前的老邻居,后来在咱们家楼下盘了个店,开烟酒店那个。我想着家里没什么好烟好茶招待亲家,就打电话让他给我送点过来。刚才那丫头是他店里新来的店员,帮忙跑个腿。”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文时默虽然觉得那女子的气质不像个普通店员,但父亲的话也挑不出毛病,便点了点头,继续低头泡茶,只是心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问号。而文父,则已经熟练地拆开香烟,递向了慕容父亲,将刚才那一幕自然而然地翻了过去。
文父将那条包装精美的中华香烟整个推到慕容父亲面前的茶几上,脸上挂着温和而客套的笑容:“慕容老弟,你看,这初次见面,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和时默呢,平时也不抽烟,放在家里也是浪费。所以这个呀,你就拿着抽,千万别跟我客气哈。”
慕容父亲的目光一落到烟盒上明晃晃的“中华”两个字,眼睛瞬间就直了,仿佛被磁石吸住一般。他脸上立刻堆满了受宠若惊的笑容,双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摸上了那条烟,嘴里发出又惊又喜的感叹:
“嚯!中华!嘿嘿……文老哥,你实在是……太大气了!”他拿着烟,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这烟呀,说实在的,我一直只听说过,在电视里见过,还从来没抽过呢!今天真是托老哥的福了!那就……谢谢老哥了!”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完全沉浸在得到“奢侈品”的喜悦里。
一旁的慕容母亲明显对香烟不感兴趣,也更不清楚一条中华烟的具体价值。她见丈夫这副模样,觉得在亲家面前丢了份儿,有些不满地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慕容父亲,压低声音提醒道:“说正事儿!不就是一条烟嘛,瞧你那点出息,什么德行!”
慕容父亲正沉浸在喜悦中,被妻子一怼,下意识地就回了一句,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你懂什么!妇人之见!这一条烟,听说在店里买要好几……要好几百块呢!”
“好几百?!就这一条烟?”慕容母亲闻言,眼睛瞬间瞪大了,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下嘴,随即脸上露出极度心疼和不理解的表情,几乎是脱口而出:“妈呀!那得多浪费呀!咱俩在地里干活儿,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出来的庄稼那得卖多少斤才能买这一条烟啊……”
她这纯属发自内心、未经任何修饰的感慨,声音虽然不算大,但在原本还算客气的客厅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全部落入了文父文母、文时默以及慕容青瓷的耳中。
文父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没有作声。文母则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假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文时默泡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五味杂陈,既觉得有些难堪,又对慕容父母这种纯粹的、源于生活艰辛的反应抱有一丝理解。
而慕容青瓷,则瞬间涨红了脸,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和难堪,恨不得脚下立刻裂开一条缝能让她钻进去。她用力地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心里又气又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母这赤裸裸的、将贫富差距和认知鸿沟暴露无遗的对话,让她在文时默父母面前,感到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