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山玉(第1页)
倒霉的杜侍郎在泥水里挖自己的文历。
先前月栖山二次塌方,她靠得最近,山峦碎石倾斜而来,即便常年奔走锻炼出无与伦比的体能,在自然灾害面前仍然不够看。
奔跑时甩飞了伞,摔倒时丢了文历。
杜若兰当即连逃跑都忘了,不顾一切往回冲,却被人拦腰抱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流砂石吃掉了她的宝贝文历。
那人骂她不要命,转头见她失魂落魄的脸,又不忍苛责,只好把她夹在腋下继续跑。
自己建的山自己最清楚,待坍塌止息,杜若兰先是去找了小钱儿,好在姑娘机灵,发觉不对,知道跟着人群跑。这会儿小脸红扑扑的,倒不害怕了。
杜若兰看见那些长戟就心里发怵,但人好歹救了她的命,她朝那女兵道完谢,招手让小钱儿过来。
按理,她应当立即离去,北司也好,内巡司也罢,都是她惹不起的大人物。但走到门前,她总归是不甘心。
那可是她的文历啊!
工部人手紧缺,古籍典卷浩如烟海,自入职那日起,她一卷卷翻看,历年心血汇聚于此,字字亲笔,是从不离身的东西,睡觉时都要放枕头下压着才能安心。
思忖半晌,她把小钱儿带到开阔处,同她交代清楚了去向,又叮嘱她机警点。
小钱儿别的不会,唯躲藏逃命是从小就会的本事,人小小的,胆子也小小的,窝在哪一处不起眼的丛里,活了一年又一年。
杜若兰交代完她,急匆匆往回赶了。不欲惹人注意,她将头埋得极低,殊不知逆流而上的人是极为显眼的。
然而,她意料之中的盘查或是阻拦并未到来。眼下这一切过于荒诞了,顿生一种羊入虎口的错觉。
禁司四周早被闻风台严密布控,山崩时有序后撤,风浪过后迅速回到原职,此刻守在院门前的,面容相比先前救杜若兰性命的兵士更严肃些。
离得稍近,见杜若兰有入内之势,皆规矩行礼,喊了一声“杜侍郎”。
这一声倒把杜若兰唬住了。
梁朝官场以下欺上已成常态,杜若兰虽为侍郎,却因女流,且无家世相衬,时常遭人冷眼相待。若非本事过硬,怕也早早沉了淮水,死在泰安十三年的秋天里。
现下,她的刺不好朝善意滋长,也翻不出能见人的软毛来,只含糊应了声,说自己要进去找文历。
耳畔还有声客气的叮嘱,听来心下酸涩不已。
杜若兰加快了脚步,她挂念着文历,眼下盯着砂石,脑海里因着那点敬重和清苦的涩意,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最早见到它,是泰安十三年的春天,清隽的玉字落在那篇传遍临淮都的策论上。
时人争相传抄,杜若兰自然也是读过的。
文如其人,洞见非凡。
崔相门生无数,给学生的评语卷卷尽心,行间字里,自有一派文人的潇洒卓然,落笔纷扬,或勉励、或赞扬,唯独对那篇策论只有一字的批语。
杜若兰蹲下身,翻动着石块,十指陷进泥里。她记忆力很好,清楚记得文历掉落的方位,算了算距离,大抵就在这一块。
所以那是个什么字呢?
她努力回想,于是连带着回忆都湿漉漉的起了皱。
月栖山这次塌方算不上严重,连带出的地面塌陷才是症结所在。如此状况,修缮变成了无用功。
这块地救不回来了。
或许明日,深埋于此的尘灰就会被暗河带出来,去到另一处不见天日的河底。所幸当年没留骨头,不然清理淮河淤积又是一项大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