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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拖拉机1997年秋(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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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第一场秋雨刚停,裹珍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突突突“的响声。她正在用新买的洗衣机搅被单,闻言甩著湿手跑出去,看见冯老三骑在一台锈跡斑斑的小拖拉机上,车头插著的红旗湿漉漉地耷拉著。

“咱、咱的!“冯老三从驾驶座跳下来,解放鞋踩进水洼溅起泥点。他手舞足蹈地比划著名,说这是和前村村东头张瓦匠合伙买的,二手价四千八,发动机刚大修过。

裹珍绕著拖拉机转了一圈。车斗的蓝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泛红的铁皮,驾驶座的海绵垫子破了洞,用透明胶带粘著。冯老三献宝似的掀起引擎盖,指给她看新换的活塞环,指甲缝里全是黑乎乎的机油。

“跑、跑三趟就能回本!“他掰著皴裂的手指算帐,说从镇上拉化肥到县里,一趟能挣六十。雨后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块胎记泛著兴奋的红色。

裹珍伸手抹掉他额头的机油,闻到一股柴油混著香皂的味道。冯老三今早出门前特意用上海药皂洗了澡,可后脖颈还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晚饭是猪肉白菜燉粉条,冯老三开了一瓶“燕京“啤酒。他喝得急,泡沫顺著缺牙的豁口流了下来,赶紧用袖口去擦。裹珍从五斗柜深处掏出一个铁皮盒子,里头整整齐齐码著他们攒的“建房基金“——最大面值是两张一百的,其余都是十块五块。

“等、等冬天。。。“冯老三蘸著啤酒在桌上画房子格局,说要用空心砖砌墙,房顶铺石瓦,“给、给山桃留西屋。。。“他画到一半突然卡壳,红著脸把“山桃“两个字抹成了黑疙瘩。

第二天鸡还没叫,冯老三就出门了。裹珍给他烙了五张饼,用塑料布包好塞进挎包。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渐渐远去,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裹珍站在院门口,直到车尾的红旗变成一个小点。

晌午时分,村委会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村长的声音,说316国道出了车祸,有辆拖拉机翻进了沟里。裹珍正在给冯老三织毛衣,竹针“啪“地断在手里。

她蹬著自行车往镇上赶,链条掉了三次。国道边围满了人,交警的摩托车横在路中间,闪著刺眼的警灯。裹珍挤进人群,看见一辆四轮朝天的拖拉机——是蓝色的,车斗里撒著白的化肥。

“老三!“她嗓子劈了叉。有人拽她胳膊,回头看见满身是泥的冯老三,工装裤撕了个大口子,手里还攥著半块沾土的饼。

“没、没事。。。“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解释,说翻车时他跳下来了,就蹭破点皮。裹珍这才发现他右胳膊肘血肉模糊的,血混著泥浆往下滴。

镇卫生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裹珍盯著护士给冯老三清创,酒精球擦过伤口时,他肌肉绷得紧紧的,却还衝她傻笑:“车、车有保险。。。“裹珍这才知道,他偷偷买了一份“拖拉机驾驶员人身意外险“,受益人写的是她。

回家的路上,冯老三非要骑车载裹珍。他右胳膊缠著纱布使不上劲,车把左摇右晃的。裹珍搂著他的腰,脸贴在他汗湿的后背上,闻到了血腥味和柴油味混在一起的气息。

“修、修车得六百。。。“冯老三的声音顺著脊背传来,“张、张叔说要退股。。。“他说话时胸腔嗡嗡震动,震得裹珍眼眶发酸。她知道六百块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要推迟三个月盖房,意味著山桃的“小太阳“书包又得往后挪。

晚饭是昨天的剩菜。冯老三扒拉两口就放下筷子,蹲在院子里捣鼓著什么。裹珍从窗户看见他正用铁丝绑拖拉机模型,那是用废电池和啤酒瓶盖做的,驾驶座上还捏了一个小泥人。

“给、给小树的。。。“冯老三把模型递给她看,泥人缺了一颗门牙,胳膊上缠著红线当绷带。裹珍突然抓住他手腕,把他生著老茧的手掌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咱们会有山桃的。“她声音比拖拉机的轰鸣还轻。冯老三的呼吸滯住了,纱布下的伤口渗出血丝,在裹珍衣襟上印出淡淡的粉色。

第二天天没亮,冯老三又出门了。这次是跟邻村的运输队,给人拉结婚用的组合家具。裹珍给他煮了六个鸡蛋,又往水壶里灌了掺蜂蜜的凉白开。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时,整个院子的鸡都惊得直扑腾。

傍晚下起了小雨。裹珍把晾晒的玉米收了,坐在堂屋听收音机里的《新闻联播》。播到香港回归的回顾专题时,院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冯老三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怀里抱著个用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纸箱。

“彩、彩电!“他呼哧带喘地把纸箱放在桌上,塑料绳勒得他手指发紫。裹珍认出这是镇上电器行橱窗里摆的“长虹“牌,要价两千三。

原来他今天绕道去了县城,把拖拉机的股份折价卖给了张瓦匠。冯老三手忙脚乱地拆包装,说香港回归了,得让裹珍看上彩色电视。他右胳膊的纱布被雨水泡发了,血水顺著指尖往下滴。

裹珍拽著他去换药。冯老三一路上都在比划,说等冬天就出去打工,听说深圳那边工地一天能给五十。雨水顺著他的刘海往下淌,冲淡了胎记的顏色,却冲不淡眼里的光。

彩电接上电的瞬间,萤屏亮起一片雪点。冯老三调天线的动作像在驾驶拖拉机,左拧右转的。突然画面清晰了,正在放《大话西游》,周星驰的脸绿油油的。裹珍“噗嗤“笑出声,冯老三也跟著傻笑,缺牙的豁口漏著风。

夜里,裹珍在冯老三的鼾声中数钱。建房基金还剩八百六,加上卖拖拉机的钱,够买台二手农用车了。她扭头看熟睡的冯老三,他右胳膊上的纱布又渗出血跡,在床单上洇出小小的红梅。

晨光微熹时,裹珍去前村村口打了一壶豆浆。回来时看见冯老三正蹲在院里修自行车,胎补得歪歪扭扭的。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露出个灿烂的笑,晨光给他乱蓬蓬的头髮镀了一层金边。

“等、等会儿我去县里。。。“冯老三搓著手上的机油,“有、有个活。。。“他说县建筑队招临时工,一天管饭还给二十五。裹珍把豆浆递给他,突然说:“我跟你一块去。“

冯老三愣住了,豆浆顺著下巴滴到工装裤上。裹珍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指著中缝的gg:“纺织厂招女工,计件工资。“她声音很轻,却像拖拉机引擎似的震得冯老三说不出话。

早饭后,他们一前一后骑著自行车往县里去。冯老三的车把上掛著裹珍给他新织的毛线手套,后座绑著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经过镇口时,裹珍突然剎住车——电器行橱窗里,那台標价四十八的洋娃娃不见了,换成了个会唱歌的电子琴。

“快、快看!“冯老三指著路边的横幅。红布上写著“发展个体经济,走向共同富裕“,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蹬车的速度突然快了,轮胎碾过积水坑,溅起一片闪著金光的水。

裹珍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想起翻倒的拖拉机,想起带血的纱布,想起他递过来那碗豆浆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她突然猛蹬几下追上他,在坑洼的土路上大声喊:“等挣了钱,买大卡车!“

冯老三回头看她,晨光中那块胎记红得发亮。他咧开嘴笑了,缺牙的豁口透著光,像香港回归那晚他们从黑白电视里看到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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