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空(第2页)
正是这缘空寺的住持,百六空。
百六空的目光扫过庭院,恰好落在楚绢与夏澈身上。见两人相谈甚欢,楚绢脸上还带着他许久未见的笑意,他眼底骤然一暗,一抹不该有的嫉妒如同藤蔓般疯长,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这缘空寺的一草一木都是他所定,可他心中的执念,却终究未能随这“缘空”二字一般,归于平静。
夏澈并不知道两人的过往,只当这高僧是见他们孤男寡女在佛门清净地相谈,误以为他们行事轻浮。
他自身名声倒在其次,只是楚绢一个女子,若是被人说三道四,岂不是坏了名声?当下便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大师勿怪,在下与楚姑娘只是偶遇,见楚姑娘才学出众,心生敬佩,故而攀谈几句,绝无半分轻浮之意,更不敢扰了缘空寺的清静。”
一番话说得坦坦荡荡,磊落光明。百六空却只觉得脸上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仿佛自己心中那些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嫉妒心思,都被这坦荡的话语摊开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嫉妒如同心魔,轻易便扰乱了他多年修行的清净佛心。
楚绢却误会了他的神色,只当他是厌烦自己,连带着也讨厌与自己说话的夏澈。
她心中本就有气,当下脸色一冷,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既然师傅嫌我们扰了你这缘空寺的清静,那我们便换个地方说话便是,省得污了你的眼!”
说罢,她便要转身同夏澈离开。百六空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紧了袖中的手,指节泛白。
他的权势足以让一座佛寺拔地而起,可他却留不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夏澈见状,连忙打圆场:“楚姑娘莫急,本就是一场误会。方才是我家人清场,才让你在殿外等候许久,如今怎好因为我耽搁了你拜佛的正事?我祖母她们已然拜完佛,我这便先告辞,你尽管进去便是。”
他说罢,又对着百六空行了一礼,才转身带着家丁离去。
有他从中斡旋,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缓和下来。只是等夏澈走后,楚绢依旧冷着脸,侧过身,不愿看百六空一眼。
百六空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今日来缘空寺,是有何事?”
楚绢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平淡:“我收到一封信,信上说,慧通禅师已然过身了。”
百六空浑身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慧通禅师不仅是他的师父,更是护他长大的亲人。
他怔立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怅惘着,用微微沙哑的嗓音说:“师父……他,终究还是去了。”
儿时记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那时候师父还在,寺里还有师兄们,楚绢也常来寻他。
他们会一起在佛前诵经,师父会给他们讲佛经里的故事,楚绢总是会偷偷带些点心同他分享,日子虽然清贫,却过得充实快乐。
如今,虽然他纵享世间荣华,却也再寻不回那时简单纯粹的快乐。
他看似拥有了一切,建成了这座闻名天下的缘空寺,遍身绮罗、出入皇宫,人人对他礼重有加奉为上宾,可身边的人却换了一批又一批,不仅楚绢与他形同陌路,连最亲近的师父也不在了。
楚绢看着他失神的模样,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涩。她想起小时候,家里也曾遭遇危机,可那时候有父亲撑着,有空空陪着,危机很快缓解,她也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那时候她以为,这世界上的事情都很简单,没有什么能难倒她。
直到空空不告而别,她才猛然惊觉世界真实得可怕,人人皆有自己的谋算与选择。
空空出身贫寒,一朝入京,见识了繁华奢靡的贵族生活,心生向往,本就是人之常情。
而她出身高贵,自小锦衣玉食,以为身边的一切豪奢都是寻常俗物,从未想过那些她习以为常的东西,对空空来说却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她又什么资格指责空空?是她的疏忽与高高在上,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想明白这些,楚绢心中的执念瞬间消散。她看着百六空,轻声道:“以前,我总指责你背弃过往,态度太过高高在上,如今想来,是我错了。”
百六空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涩声问道:“你是在可怜我失去了师父,还是可怜我困在这俗世洪流中?”
“都不是。”楚绢坦然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只是意识到,你一身贫寒,却并不代表你必须一辈子甘于贫寒;你曾为被贪官迫害的百姓奔走,却并不代表为民请命是你的义务。你依然有权力,随时抛下这一切。”
百六空看着她,狐狸眼中情绪翻涌。
他看穿了她未说出口的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主动替她说道:“只是,你无法再接受这样的我。”
楚绢看着他,粲然一笑,明亮如拨云见日:“对,因为那也是我的权力和自由。”
百六空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释然与坦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一寸寸裂成了千百瓣。
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彻底地,永远地。
风穿过缘空寺的庭院,鎏金的缘空二字在晨光中静静伫立。
这寺名是他所取,如今却像是一句谶语,印证着楚绢的释然,也昭示着他与她,因缘已尽,万事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