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英雄至此 何必英雄(第1页)
“你是谁家弟子,可拜了师父?”琴仙问。 “我一介孤女,暂借读于青崖书院。”何青青答。 “你能习得此曲,便是你的机缘。”琴仙又问道,“你觉得曲中写的什么?” “一曲气象万千,变幻无常,我境界低微,不敢妄言。”何青青低声道。 亭中皆是琴道大家,怎轮得到她来评曲。 望舒仙子不由紧张,这流程太熟悉,先问出身来历、再校考造诣。 她看向妙烟所在的竹楼,却见栏杆边空无一人。 妙烟去了哪里? “无妨,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琴仙微笑。 何青青:“我只觉得,是写了一个人的故事。他一生都在拼命,却命途多舛……” “嗯。还有呢?” 何青青被那温和笑容鼓励,大胆道: “黑夜漫长,辉煌却短暂。夙愿未偿,壮志未酬,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英雄至此,何必英雄?不如做个凡人!我——” 她声音陡然抬高,微微颤抖,“我为他不值!” 亭中数人愕然。 潭边听琴众人闻言,震惊不已。 议论、赞美声一齐停下,所有人都盯着何青青。 琴仙不以为怪,轻声叹气: “这人间若无英雄,未免太寂寞。” 他抬头,明月皎洁无声,光彩透着寒意,银辉如纷纷白雪: “此曲有三昼夜风雪,姑且称它,《风雪入阵曲》,如何?” 望舒仙子勉强笑道:“您起得名字极好,极贴切。” 她看着何青青,目光微冷。 这小姑娘即将凭借风雪入阵曲一步登天,自己无力阻拦,无力改变。 绛云仙子也看着何青青,目光含有审视之意,却一言不发,不知还在等什么。 琴仙继续道:“当世年轻一辈音修,数妙烟造诣最深,最得仙音门真传,你若早些年入我门中,如今未必不如她……” 望舒仙子面色忽白。 师父此言若传扬出去,妙烟来之不易的声名必受损害。 何青青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胸膛起伏。 她甚至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紧张的呼吸声。 未必不如妙烟? 今夜之前,她甚至不配弹妙烟的曲子。难道今夜之后,便能与天上仙子相比? 却听琴仙话锋一转: “可惜,你心中有恨,弹不完这首曲子。经风历雪,或有愧于人,却无愧天地。曲中所写是一位真英雄,一曲终了,必回归自然,于天地同归,无爱也无恨。你本不该恨,可惜。” 他连说两声可惜,似感叹一件上好的美玉竟有瑕疵。 何青青一怔。 几乎跳出胸膛的心,霎时揪紧。 她抱着琴,指尖用力失血色,十指钻心地痛: “我不该恨?” “不仅不该,而且不能。”琴仙平静道:“你若要学我的琴,就该抛却一切怨憎,你可愿意?” 冷风吹动裙摆,何青青如坠冰窟。 再看亭中,那人笑容依旧。原来不是温和,只是淡漠。 能从琴声中推演作曲者心意,自然也能听出抚琴者经历。 她这个抚琴者,虽蒙着面纱,却早已被看透。 面颊每道瘢痕,身上每道伤口,都被那人淡漠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时难堪至极,觉得脚下青石瞬间裂开,整个身体沉入深潭中。 “我……”她张口,竟发不出声音,仿佛冰冷潭水没过口鼻,令人窒息。 她知道自己该说愿意。只要答这一句,命运改写,再不必受人欺辱。 亭中数人同样怔然,不知这小姑娘为何迟疑。 泼天的机缘,她还犹豫什么。 难道她愚鲁迟钝,没猜出琴仙身份? 从潭边到山坡,无数听琴者比何青青更紧张。 今夜将见证一位天才崛起,如何不激动? 她必将抛却过往一切苦痛,彻底新生。 琴仙耐心地问了第二遍:“你可愿意?” 何青青转头,眺望某处。 不知何时,宋潜机已经走了。 人潮涌涌,无数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容,没有一张是她想见的脸。 那些同窗变得亲切和善,竟也在为她喝彩,好像很多事情从没发生过。 这般改命,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我不曾害人,不曾做为恶,不曾问过公道天理……为何连恨,我都不能恨?我不是神仙。”何青青一字一顿道,“我心恨难消!” 她习惯低头、低声,声音从未如此高昂尖锐。 “放肆!”望舒怒喝:“琴仙在此,尔敢无礼?!” 虽早有猜测,但这个称谓真正被叫破时,依然令所有人心神震动。 天下最强者之一,谁不敬仰? “我不敢无礼,只是想问,我到底做错什么事?”何青青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您能告诉我吗?” 琴仙依然淡漠微笑,竟丝毫不动怒,因为这些事本就不值得他动怒。 他淡淡道:“大道通天,天意不论对错。” 何青青笑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神仙的道理。 “我不愿意。”她轻声说。 说罢抱琴行礼,礼数周全。 转身,与潭中亭背道而驰。 扬手,幂篱飘落,显露真容。 ——一张瘢痕纵横、狰狞恐怖、五官难辨的脸! 众人哗然,抽气声阵阵响起。 何青青面不改色,迎着月光扬起脸。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已不会再哭。 人群自发让开,请她通过。 人们神色复杂,有因她容貌惊惧,有困惑不解,有惋惜痛心同情,甚至有幸灾乐祸。 居然有人拒绝琴仙。她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文殊师兄!”潭边山崖响起呼喊。 轰然一声,一身黑衣的子夜文殊直径跃下绝壁,落在潭边。 碎石崩落,烟尘四起。 青崖书院的学生们稍怔,赶忙向院监行礼。 “恭喜院监师兄突破。”他们纷纷道贺。 如此年轻的元婴境,谁不佩服,谁不羡慕。 从此年轻一辈中,再没人能与子夜文殊争锋。 万众瞩目中,子夜文殊沉默不语,直径走向何青青。 黑衣青年像一尊神像,拦在容貌尽毁的白裙少女身前。 “多谢你今夜弹奏此曲,我因此冲破桎梏。” 子夜文殊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不谢。”何青青说。 “我承你恩情,不能不报。” 何青青又说了两个字:“不必。” 青崖学生们震惊看着,觉得眼前这一幕极不真实。 从来没有子夜文殊话多,别人话少的时候。 “随我回青崖书院,从此有我护卫你周全,供养你修炼。”子夜文殊伸出手。 他不用说更多,他向来一诺千金。 旁人惊诧之余,羡慕何青青好命,竟峰回路转。 能让这般人物欠下人情,低头折腰,她就算不做琴仙弟子,只要回到青崖书院,一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更不知,要让多少仰慕院监的女学生掐疼手心、拧碎帕子、嫉妒红眼。 何青青道:“你救我性命,我助你突破。我何青青与你子夜文殊,已经两清,再无瓜葛。” “借过。”何青青越过黑衣青年,不再多看一眼。 她不是别人口中,“那个子夜文殊带回来的小女孩。” 她有名字,她是何青青。 子夜文殊依然伸着手,表情茫然,好似疑惑。 这次不止青崖诸生,所有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先后拒绝琴仙和子夜文殊,拒绝修真界最强的长辈、最优异的天才。 一晚上打了两张脸,她到底想干什么? 世上竟有如此张狂至极,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 何处还能留她,还敢留她? 何青青不知道、也不关心别人想什么,她此时只想去宋院,跟那个人道别。 世上人鬼难分,月光冰寒彻骨。 前路茫茫,是死是活,以后都要一个人走了。 “等等!”潭心亭中,传来一声呼喊。 比起望舒年轻的声音,这道女声已然苍老。 “绛云,你想清楚了?”琴仙忽然开口。 绛云仙子目露悲凉:“师父,我时间已不多。” 琴仙没有多言,只淡淡点头:“好。由你罢。” 绛云仙子迈步而出,走到何青青身前: “我名绛云,本命琴乃‘九霄环佩’。仙音门莲花峰峰主,门下弟子三十六位,还未收亲传弟子,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她面容苍老,白发三千,目光严厉。但堂堂大能,居然在自我介绍。 何青青望着她,怔怔道:“我心里有恨。” “我不管那些,你要恨便恨,想爱就爱!”绛云拉起她的手,“你若学了我的本事,谁对你好,你就去报答,谁欺负你,你就去报仇!” 何青青浑身一震。 “你可愿意?”绛云追问。 何青青点头,眼眶微红,哽咽道:“师父。” “好徒弟。”绛云笑起来,皱纹舒展,她连说三个好字,“从此仙音门年轻弟子,便有大师姐了!” *** 明月在云中穿行,照亮崎岖山路。 宋潜机打开酒坛,浓郁果香随夜风飘散而出。 阵师诚不欺我,好香的酒。 不如先喝一口。 一口两口三四口,宋潜机仰脖,咕嘟嘟灌下小半潭。 入口清润,回味甘甜。 简直不像酒,像醇厚的果汁。 等他走入山亭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由拍了拍亭柱: “这亭子太、太晃了。” 夜风微凉,宋潜机眯了眯眼。 亭中已经有人,一坐一站,好像是位老大爷,带着她孙女出来乘凉。 那少女穿着鹅黄的衣裙,目光流转间,似幼鸟出巢,活泼灵动。 那老者靠着椅背,一脸病容。 “打扰二位,我吹吹风就走。”宋潜机打了声招呼。 黄裙少女这才转头看他,惊讶道:“你能看见我们?” 师父的隐匿幻阵,可迷惑心神。 在此人眼中,这里应空无一人才对。 宋潜机心想这是什么问题,两个大活人,谁会看不到? 我只是喝了一点点酒,又不是瞎了。 少女用目光请示老者该如何处置此人,老者却无动于衷。 少女便不再多问。 她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太好。 书圣钦点书画试魁首的消息传出,师父满怀欣喜,派人打探那位纪辰的底细,查了底朝天,才发觉上当。 书圣如此兴师动众,故布疑阵,是单纯无聊,惯例行骗; 还是已觅得佳徒,遮掩真实目标? 若是后者,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她无从得知,怕师父郁结于心病情加重,便请师父来摘星台赏星。 华微宗摘星台地势极高,穿过夜雾,可看到风烟谷中全景。 包括棋试决赛,李二狗对阵赵霖。 李二狗的棋路是卫平教出来的,并且已有些火候。 就当看卫平吧。卫平还未拜书圣为师,希望师父看了解气。 这一局将决出棋试的魁首。 二人棋力相当,杀得难解难分,一直到入夜,还未分出胜负。 宋潜机顺着两人目光看去,见山谷中有人下棋,不由静观棋局。 亭中三人,皆观棋不语,气氛倒算和谐融洽。 直到宋潜机叫道:“白子错了!” 那少女怒瞪他:“喂,醉鬼!” 他置若罔闻,等持黑者落下一子,又叫道: “啊,你也错啦。” 少女冷冷道:“你懂棋道吗?” 宋潜机打了个酒嗝,微笑道: “我特别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