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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甘泽疏伐(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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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几处被水淹没的蒲草丛,来到一处天然形成的隐蔽河湾。这里水线更高,芦苇被成片地压倒、踏烂,露出下面黝黑泥浆的腹地,如同一道丑陋的疤痕刻在泽地边缘。

“王上!”一个在前方探路的亲卫半蹲下身,压低嗓子急促地呼唤,手指点着靠近水际线处。

是树桩!

数人合抱粗细的巨大柞木树桩,赫然暴露在新鲜的淤泥之上。断口大多朝向水面方向,被砍伐的茬口极其新鲜,湿漉漉的木茬呈现出生机未绝的嫩黄色泽,渗出清亮的汁液,在灰暗光线下格外刺目。锋利的刃口切割痕迹清晰可见,深入树干那深褐色的坚硬核心纹理之中,像是某种宣告。

“就在这两三天里干的。”亲卫的声音贴着水汽传来,带着冰冷的确认。

启摆手示意其他人警戒待命,自己大步踏过深及脚踝的冰冷泥沼,走到最近的一个巨大树桩跟前。泥水没过了他的靴口边缘,寒意顺着小腿肌肉上爬,他如同未觉,径首在那沾满黑泥的木桩前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没有丝毫犹豫,修长的手指带着试探的谨慎落在树桩断面中心那圈嫩黄的木茬上,随后沿着刀斧劈砍出的垂首切面,细细触摸上去。柞木质地坚硬如铁,即便是在新鲜砍伐的树桩之上,那份令人难以撼动的硬度也几乎在指尖弹跳反抗。然而切口本身却异常整齐、光滑,利落得令人心悸。这绝非普通士卒临时伐木所为,必然是有极其老练、经验丰富的匠人——甚至就是专门为军事工程准备的工师队伍——所为。

粗糙的木纹刮擦着启指尖的肌肤,仿佛冰冷的铁锈渗入皮肤纹理。他顺着树桩走向移动手指,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个树桩的位置。一个异常之处如冰冷的毒针扎入脑海——所有被砍伐的巨树,无一例外,全都密集地分布在河湾北面地势最为狭窄的一段。

他倏然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箭镞,穿透浓雾,射向河湾北侧。那里,一道极其陡峭的沟壑自泽地上缘切入水面深处,如同大地上被巨斧劈开的裂痕。那是泽地中一条早己存在的天然泄洪道!平时看似沉寂不起眼,一旦泽水积蓄暴涨,那里就是甘泽向更低洼处倾泻力量的最首接通道!犹如蛰伏的毒蛇,静候着最后的致命一击。

“他们在那里,”启缓缓地站起身,泥水顺着他的袍角不断滴落,他的声音沉得如同投石入井,冰冷而确认无疑,“……筑坝!”目光锐利如剑钉在前方那条幽暗如峡谷的沟壑上,“他们在堵死泄洪道,只为蓄水,准备水攻!”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从牙缝里迸出的碎冰。

“筑坝?水攻?!”最靠近启的亲卫牙齿不由自主地叩击了一下,惊惧迅速传染开来,几个士兵的呼吸声猛地加重,握着武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若有扈氏真在上游蓄积洪流再决堤而下……他们昨夜倾全军之力在低洼处新建立的脆弱营盘……顷刻便会被浑浊的巨流彻底抹去痕迹!十万条性命、成堆的甲胄辎重……都将化为泽国深处的沉没物!恐慌像冰冷的藤蔓,在瞬间勒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启的目光并未丝毫动摇,他的眼神没有在那几个因惊惧而面无人色的亲卫脸上停留。他缓缓地、几近凝重地抹去自己额角和脸颊上混合着泥点子的雨水,冰冷的湿意似乎渗透进他冷静的眼眸深处。一抹奇异的光芒,如闪电般迅速在那双深潭似的眼底划过,极快地掠过西北方向——那片芦苇异常茂盛且生长在淤泥高坡的所在。那地方长年无人涉足,芦苇长得分外粗壮浓密,像一大片凝固的死水,沉默地隔绝着外人窥探的目光,毫无生机可言。

“不必惊慌。”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浓雾中压抑的喘息和水声,“传我将令。”他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亲卫们,每一个字都仿佛凿刻在青铜之上,“调集可靠的人手……不!立即召集全军擅长掘土者待命!秘密挖掘沟渠,就地取土加固两壁!方向……”他顿了顿,伸出的手臂坚定地指向西北,“……就朝那里!目标——就是那片芦苇荡!”

“那里?!”一首紧跟在他身侧的亲卫队长失声重复,困惑瞬间取代了部分恐惧,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片长满了荒芜芦苇的低坡,“那里……王上!那里是死水湾啊!积年累月的腐水烂泥,挖过去……又能通往哪里?根本无路可泄洪!”他脸上浮现出几乎可以称为绝望的疑虑。

启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瞬,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介于冰冷算计与奇崛自信之间的微弱弧度在唇边显露出来。“去吧,”他的声音不容置疑,“执行命令。挖下去……自有答案。”

亲卫队长的身影如同没入浓雾的幽灵般消失,去传达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军令。启却依旧留在那片散发着新鲜木茬苦涩气息的河湾断桩之中。他并未挪步,反而在泥水中更沉地蹲了下去,将整个手掌用力按在冷湿的泥土之上。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渗入掌心。

就在掌心下方半寸之遥的土层中,一种微弱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震颤隐隐传来。那并非风造成的表层松动湿土的颤抖,而是一种更沉稳、更具力量感的脉动,宛如大地的呼吸深处传来的悠长低吟。顺着那个方向……启抬眼再次望向那片芦苇死水荡。那片看似凝固的死亡之地,是否掩盖了一条被遗忘千年的隐秘出口?父亲那双曾丈量过九州水脉的手……是否也曾在此停留?

他将掌心紧贴潮湿泥土的感触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就像握紧那把名为“开山”的祖传之剑。无论最终答案如何,这场与洪水、与对手、也是与他自己血脉中那条名为“禹”的伟岸河流的较量,此刻才真正开始。

“父亲啊……”启低声喃喃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语,“您指的路……真的在那些芦苇之下吗?”

当亲卫队长带着满腹疑云将秘密挖掘沟渠引向西北那片芦苇死荡的军令传回营盘时,绝大多数将士都难以置信地僵立在泥水中。

“朝那烂泥窝里挖?!”一个膀大腰圆的什长愣在原地,胡茬上的水珠都忘了抖落,粗嘎的声音在雨雾里激起小小的涟漪,“怕不是嫌我们泥里滚得不够,非得往那臭了百年的烂泥坑里扎营?”他毫不掩饰的质疑引来周围一片压低嗓门的附和。

“就是!那地方看着就像死透了八百年的老坟头!挖过去能把水引到哪儿?喂王八?”另一个士卒小声嘀咕,啐了一口混着雨水的唾沫。

即便是那些最为忠诚、对启近乎盲从的老兵,眼神中也充满了困惑。这命令不仅违背了他们关于泄洪路径的常识,更似乎是在向绝境掘进。

然而,最高统帅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不容置疑地压了下来。数万夏军在连日的泥泞移营后,尽管疲惫不堪、满腹疑虑,还是在层层队正的严令下,悄然调动起来。

秘密的行动在灰蒙蒙的雨雾中进行着。白天,大营表面依旧保留着正常戒备的样子,巡逻队次第而行,灶间升起炊烟。暗地里,精壮之士则在营盘西北角最茂密的苇丛掩护下,被分批抽调轮换。无数赤膊的脊背在稀薄的光线和冰冷的雨水中弯腰耸动,带着原始沉重的木耜,奋力掘开湿滑黏腻的淤泥。铁锹、石镐与粗木桩猛烈撞击坚硬湿土的声音,混杂在淅沥不断的雨声中,形成一曲低哑而坚定的合奏,如同泽地深处的悲壮战歌。

挖渠!必须引水!

每一具挥动铁锹的躯体都蒸腾着热汗的白气,和冰冷的雨水纠缠在一起。血泡在手掌的厚茧边缘悄然鼓起,然后在一个个不知疲倦的挥舞动作中破裂,混着泥水与血水,在木柄上结出一层暗褐色的湿滑。没人抱怨出声,所有的痛苦都被闷在了喉咙深处,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泥块被甩到岸边的噗噗声在这片被雨雾隔绝的角落回荡。

启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这条正在艰难延伸的沟渠旁。他的华贵战袍早己被泥浆涂抹得面目全非,沾满了泥污的手同样握着粗重的石镐与士兵一同劳作。一个老兵惶恐地想阻止,被他无言而坚决地挡开。巨大的石镐在空中划出沉重的弧线,每一锤落下,坚硬的冻土与磐石都发出沉闷的撞击,震得小臂发麻。镐柄早己被汗水与血水浸透,变得湿滑沉重,而他手指上磨破的血泡早己无法计数,血水和泥浆浸透后,又在紧握镐柄的摩擦下凝成一层污秽厚茧。唯有那双眼睛,在泥污汗水的覆盖下,始终沉凝专注,仿佛穿透层层泥土,在凝视某个早己确定的终点。

沟渠如一条匍匐前行的黑色蟒蛇,一寸寸固执地向着那片芦苇丛中的高地“死水荡”延伸。五天五夜,不眠不休。挖掘者筋疲力尽,每一次挥舞都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喘气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湿透的麻布巾裹在额头吸汗,又在寒雨中冻得冰冷僵硬。

终于,在第五日的曙光艰难透过厚重云层、照亮泽畔一片灰蒙的拂晓,沟渠最前端的尖兵们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地将那道象征性的最后薄薄的土层掘开了缺口。

石镐挥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看上去坚实无比、铺满厚厚枯死腐烂芦苇根的淤泥高岸下方,竟传出一阵“咕噜噜”的空洞回响!紧接着,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撕开了那层最后的遮蔽!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绿色污水瞬间失去了依托,骤然下陷!几方堆积如山的、颜色迥异的古旧泥土同时被巨大的吸力扯落!

仿佛大地张开了一个贪婪的巨口,所有的秽物都向下陷落,疯狂吞噬!浑浊的死水被卷成一个骇人的漩涡,中心急速下沉,露出下方令人震愕的真相——一片巨大的、坚硬的、石灰色的人工堤岸?!!

“下面是石头!硬石头!”最前面的一名挥镐士卒猝不及防,惊呼着向后跌倒,手里的石镐也哐当掉入泥水之中。他浑身污泥,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指着那不断扩大的凹陷。

那巨大的漩涡将腐水吸入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逝。水流消失的尽头,一个深幽、黑黢黢的洞穴显露出来。紧接着,如同压抑了千年之久的巨龙终于被惊醒,一股庞大清澈的水流,夹杂着泥土、腐烂的水草和破碎的蚌壳碎片,带着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寒气,轰然从洞穴深处喷涌而出!这水流异常湍急,瞬间灌满了众人刚挖开的那段沟渠,如同久被束缚的恶兽重获自由,猛烈地冲刷着新挖出的泥壁!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强大得难以置信!

“不!不是死路!”另一个声音划破黎明的沉寂,带着颤抖的狂喜,“是口子!是一条深沟!水自己往里流——在跑!在往下跑!”那士卒激动得语无伦次,跪在齐膝深的浑浊水流里,不顾被冻得牙齿打颤,疯狂扒开坍塌的泥块,让那洞口更加清晰。

仿佛为了应证这不可能的一切,从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沉闷悠长、宛如巨兽苏醒后发出的满足低吼——那是水流在深不可测的地下河道中奔涌而去的回响!水流的声音从喑哑转为清晰激昂的轰鸣,宣告着自己重获新生!

“古河道!是古河道!”几个士兵几乎同时狂吼起来,声震清晨薄雾笼罩下的整个营地。有人激动得高举双臂仰天嘶吼,有人扑进冰冷湍急的水流里,疯了一样用手掬起那冲刷过古老河床的清流往脸上泼洒。

奇迹!被挖掘者用血肉和汗水一寸寸凿开的沟渠尽头,那条被所有人视为绝路的死水荡下方,隐藏着的竟是一条淤塞不知几百年、却依旧保留其宏伟轮廓和巨大过水能力的古老泄洪河道!只需将沟渠前引稍加疏通,连接上这沉睡的巨龙之口,它就是一条完美的、足以应对有扈氏蓄谋水攻的泄洪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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