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记星绘星图(第1页)
自终南山遇隐士后,尹喜观星的心境己全然不同。从前他看星,如观棋谱,只记星位、辨星名、析星变,如今却多了一份心眼——试着用澄澈之心去捕捉那流动的“玄氛”,感受星辰背后那如呼吸般的天地元气。这份感悟如春雨入田,悄然浸润着他对星象的理解,也让他生出一个念头:要将这“形神兼备”的星象,细细绘入星图之中。
回到函谷关的那个冬夜,尹喜便开始筹备绘星的物件。他让仆役寻来最上乘的素帛,是蜀地运来的双丝帛,质地细密如蝉翼,铺开时能映出灯下的影子,用指尖划过,竟有温润的光泽流转。又让人备齐了各色颜料:朱砂是辰州来的上品,研碎后红如血珀;松烟墨是自己亲手烧制的,取关楼老松的烟炱,拌上麝香、珍珠粉,磨出的墨汁黑中泛紫;石绿则是从楚地换来的孔雀石研磨而成,绿得像云梦泽的春水;还有花青、藤黄,都是从草木中萃取的原色,透着自然的清灵。
每日深夜,当函谷关的更夫敲过三更,万籁俱寂之时,尹喜便提着一盏羊角灯,登上关楼。灯芯用的是麻籽油浸过的灯草,燃烧时几乎不冒烟,只发出昏黄而稳定的光,刚好照亮案上的帛布,又不致遮蔽窗外的星光。他将帛布用镇纸压在案头,案旁摆着三样东西:一卷《甘石星经》孤本,便于核对星名;一本游学期间的札记,记着各地星象的差异;还有一块终南山隐士所赠的墨玉,握在手中能定心神。
起初,他画的星图与寻常星官所绘并无二致。先用细如牛毛的狼毫笔蘸取松烟墨,在帛布上轻点,标记星辰的位置——紫微垣的十五星如帝王居,太微垣的十星似朝堂列,天市垣的二十二星若市井繁。《夏小正》里“紫微垣十五星,其西藩七,东藩八”的布局,“太微五帝坐中央,内坐九卿外藩臣”的规制,都在笔下一一显现。再用朱红细线勾勒星宿的连线:东方苍龙七宿,从角宿的龙角到箕宿的龙尾,一笔呵成,如见苍龙摆尾;西方白虎七宿,从奎宿的虎首到参宿的虎尾,线条劲挺,似有虎啸山林之势。
可画着画着,尹喜便觉出了不同。当他凝神感受玄氛时,那些墨点周围仿佛泛起了淡淡的光晕。他想起隐士说的“玄氛如气,随星而流”,便试着取石绿颜料,调以清水,在星点周围轻轻晕染。说来也奇,当北方玄武七宿的虚、危二星在夜空中沉静不动时,晕开的石绿便如薄冰般清透,带着“虚为哭泣之事,危为天府架屋”的肃静;而当南方朱雀七宿的井宿、鬼宿闪烁不定时,石绿中便要掺些许藤黄,染出温润的水汽,暗合《甘石星经》“井主水事,鬼主祠祀”的说法——楚地的巫祝曾说,井宿亮时云梦泽必涨水,想来便是这水汽般的玄氛在作用。
若是遇着玄氛紊乱之时,星点边缘便要染上朱砂。就像那夜荧惑星犯太微垣,尹喜见其光芒中带着刺目的红,玄氛如沸水般翻腾,便在星图上的荧惑星旁,用朱砂点出细碎的火星,批注道:“荧惑入太微,玄氛燥如烈火,《夏小正》言‘荧惑执法明,行疾则祸起’,恐有臣谋君之事。”后来果然听闻魏国大夫弑君夺位,才知这朱砂色的晕染,原是天地预警的印记。
他还发现,星辰的运行并非如铜壶滴漏般刻板。有时北斗的斗柄转动会微微卡顿,像是被无形的力牵扯,这时他便在星图的斗柄旁用蝇头小楷批注:“某月初三,斗柄指丑,转至寅位时有滞涩,玄氛凝而不畅,似有阴云蔽日之象。”三日后果然天降大雾,关内外能见度不足丈许,士兵们才信了这星图上的“卡顿”并非笔误。有时某颗星会突然亮一下,又迅速暗下去,如同人的一次深呼吸,他便记:“某宿辅星骤明,转瞬即逝,玄氛如潮涨落,疑为天地吐纳之象,主有贵人出世。”半年后赵国诞生一位神童,能言善辩,众人才惊觉这星图竟藏着如此细微的天机。
府里的仆人见他整日对着帛布涂涂画画,常常忘了吃饭,便打趣道:“公子这星图画得比绣娘的花样还精细,莫不是要把星星摘下来绣在布上?”尹喜只是笑笑,并不辩解。他知道,这些星图不是给旁人看的,而是给自己的“心”看的。每一笔勾勒,是与星辰轨迹的对话;每一点晕染,是对玄氛流动的记录;每一处批注,是天地与人心的共鸣。
他将不同时节、不同地域的星图铺开在书房的地上,像展开一幅横跨千里的天地长卷。楚地的朱雀七宿图旁,他用花青画了几条水纹,标注“玄氛带水汽,春多雨”;燕赵的玄武七宿图上,他用淡墨描了几片雪花,写着“玄氛含清冽,冬多寒”;秦国的白虎七宿图中,墨色总比别处浓重几分,批注“玄氛沉雄,主兵戈盛”——这与《甘石星经》“西方白虎主杀伐”的记载相契,却比经文多了几分生动的气息。
一日,尹喜翻出三年前在泰山之巅绘制的星图。那是他游学结束时所画,图中紫微垣的星点周围,石绿的晕染浅而淡,如薄纱笼罩。他将今夜的函谷关星图与之比对,赫然发现今夜紫微垣的玄氛颜色深了些许,尤其是北辰星周围,石绿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墨色,厚重如古玉。
他忽然想起隐士说的“北辰玄氛醇厚则众星归”,心中一动:莫非天下的秩序,正在悄然发生变化?《甘石星经》言“北辰为大帝之座,众星环之”,北辰玄氛变厚,是否意味着有雄主即将崛起,统摄西方?他想起秦国的太白星日益明亮,想起咸阳城外渭水河畔那股蒸腾的玄氛,笔尖在星图角落顿了顿,写下:“紫微玄氛渐厚,北辰凝而不散,或主天下将有归一之象。”
指尖拂过那些深浅不一的色彩,从楚地的温润到燕赵的清冽,从泰山的疏朗到函谷的厚重,尹喜忽然觉得,自己触到了天地的脉搏。这些手绘的星图,渐渐成了他观星的“日记”,不仅记录着星辰的轨迹,更藏着他对“道”的领悟——原来天地的玄机,既在星辰的明灭里,也在玄氛的流转中;既在《夏小正》的字句里,也在人心与天地的呼应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摊开的星图上,帛布上的石绿泛着微光,朱砂点如星火跳跃。尹喜收起星图,将其小心翼翼地卷好,放入特制的木匣中。匣子里己有数十卷星图,每一卷都标着绘制的时间与地点,像一串串联起天地与人心的珠子。
他知道,这绘制星图的过程,也是修行的过程。每一次提笔,都是对“澄心”的考验;每一次晕染,都是对“玄氛”的感知;每一次比对,都是对“道”的靠近。而那些藏在色彩与批注里的秘密,终将在未来的某一日,如星辰般绽放出清晰的光芒。
关楼的更夫敲过五更,天快亮了。尹喜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那里苍龙七宿的角宿正隐隐透出微光,玄氛如晨光般柔和。他握紧手中的墨玉,心中一片清明——前路还长,星图未完,他与天地的对话,才刚刚进入最精妙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