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拜访英国领事(第1页)
热那亚港区的清晨,海雾尚未完全散去,湿冷的空气黏在皮肤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咸腥。亚历山德罗站在一栋威严、冰冷的三层花岗岩建筑前。深灰色的石墙如同堡垒,高大的拱形窗户紧闭,顶端飘扬着红蓝相间的米字旗,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目,这就是英国驻热那亚领事馆。与周围嘈杂的码头区相比,这里静得可怕,只有穿着笔挺制服、挎着短枪的卫兵在门口如同雕塑般伫立,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生面孔。
亚历山德罗深吸一口气,压下因连续熬夜和巨大压力带来的疲惫与心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个用干净油纸仔细包裹的包裹——里面是一件连夜赶制出来的棉衣内胆样品。作坊里那台发出哀鸣的弹棉机,此刻正由安东尼奥和卢卡拼命加固、调试,但它的命运如同悬丝。他必须在这里,在这个代表着大英帝国威严的地方,为家族砸开一条生路。
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最好的、却依旧略显陈旧的外套,努力抚平上面的褶皱。口袋里,那份混合了报纸剪报、自制图表和血腥口供记录的“证据链”硬邦邦地硌着他的肋骨。抵押首饰换来的少量银币在另一个口袋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是准备应付门卫的“敲门砖”。他迈步走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橡木大门。靴子踏在冰冷光滑的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站住!”冰冷的呵斥声响起,如同枪栓拉动。一名卫兵上前一步,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这个衣着寒酸、面容疲惫的年轻人,“这里是英国领事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的意大利语带着浓重的伦敦腔,语调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亚历山德罗停下脚步,微微欠身,姿态放低,语气却保持着不卑不亢:“尊敬的先生,我并非闲杂人。我是亚历山德罗·科斯塔,科斯塔纺织作坊的负责人。我有关于克里米亚前线士兵冬装补给的重要商业提案,需要紧急面见詹姆斯·威尔逊领事阁下。”他刻意加重了“紧急”和“克里米亚前线”两个词。
卫兵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科斯塔?没听过。领事阁下事务繁忙,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预约函呢?”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索要。亚历山德罗的心脏沉了一下。预约?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他强忍着屈辱感,脸上挤出一丝尽可能诚恳的笑容,手迅速伸进外套内袋,却不是掏文件,而是几枚亮闪闪的银里拉。
“非常抱歉打扰,尊敬的先生,”他将银币不着痕迹地塞进卫兵的手心,动作流畅自然,“情况确实万分紧急,关系到前线士兵的性命。能否请您通融一下,至少……把我的名字和来意通报给领事阁下的秘书?只需要几分钟。”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急切,“《泰晤士报》上的报道……太惨了。”
银币冰冷的触感和亚历山德罗话语中提及的惨状,让卫兵脸上的倨傲松动了一丝。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币,又看了看亚历山德罗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最终哼了一声:“在这里等着!”他转身,推开厚重的橡木大门一侧的小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时间在冰冷的石阶上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钢丝,切割着亚历山德罗紧绷的神经。他听着门内隐约传来的模糊人声和脚步声,想象着里面的人如何评判他这个贸然闯入的“小商人”,怀里的样品和证据链仿佛有千斤重。
不知过了多久,小门再次打开。出现的不是刚才的卫兵,而是一个穿着考究黑色燕尾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他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扫描着亚历山德罗。
“科斯塔先生?”他的声音平淡,带着标准的公事公办腔调,“我是领事阁下的第一秘书,理查德·格雷。领事阁下时间非常宝贵,你只有五分钟。请跟我来。”他侧身,做了一个极其简短的“请进”手势,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
亚历山德罗心中微凛。五分钟!这比他预想的还要苛刻。他立刻点头:“非常感谢,格雷先生。”他紧跟着这位如同行走的钟表般精准的秘书,步入了领事馆内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深色大理石地板,高高的穹顶上垂下华丽的水晶吊灯(虽然此刻并未点亮),墙壁上挂着描绘英伦风光的厚重油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茄烟味和高级皮革的气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阶级鸿沟和权力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更显得他格格不入。格雷秘书将他带到一个房间门口,门上挂着黄铜铭牌:候见室,房间不大,布置简洁,只有几张硬木椅子和一张小茶几。
“在这里等候,领事阁下结束当前会谈后会召见你。”格雷秘书丢下这句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亚历山德罗独自面对这个冰冷压抑的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候见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一遍遍在脑中预演即将开始的对话,推演可能遇到的质疑和反击。怀里的样品似乎也在不安地散发着微弱的热度。
终于,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个穿着体面、大腹便便的意大利商人,满脸堆笑地从一个挂着“领事办公室”铭牌的房间倒退着出来,嘴里不停地用谄媚的意大利语说着“感谢阁下”、“荣幸之至”。他身后,办公室的门并未完全关上。
透过门缝,亚历山德罗看到了里面的景象。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深蓝色的双排扣礼服一丝不苟,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两鬓有些斑白。他的脸型方正,鼻梁高挺,下巴线条刚硬,薄薄的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刻板的威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锐利、深邃,如同冰封的湖泊,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他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办公桌一角,放着一份摊开的、亚历山德罗非常熟悉的报纸——《泰晤士报》。
这就是詹姆斯·威尔逊领事,一个典型的、浸透了帝国傲慢与务实精神的英国官僚。那个意大利商人终于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格雷秘书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候见室门口,声音平淡无波:“科斯塔先生,领事阁下现在可以见你。记住,五分钟。”他侧身示意。
亚历山德罗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仿佛要将连日来的疲惫和压力都压下去。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抱着那个装着样品的油纸包裹,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和未知的大门。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被格雷秘书轻轻关上。房间很大,铺着厚厚的地毯,壁炉里燃着真正的木柴,散发出温暖干燥的气息,与门外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这暖意却无法穿透威尔逊领事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寒意。
威尔逊领事甚至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文件,只是用那口纯正、低沉、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英语淡淡问道:“科斯塔先生?格雷说你有一份关于……冬装补给的提案?”他抬起眼皮,那双冰湖般的眼睛扫过亚历山德罗,目光在他略显寒酸的衣着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仿佛在看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那眼神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漠视。
巨大的压力瞬间笼罩了亚历山德罗。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而时间,正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飞速流逝。
他没有废话,首接将怀中那个用油纸包裹的样品,轻轻放在威尔逊领事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轻微的“噗”声。然后,他迅速从怀中抽出那份早己准备好的、厚厚一叠的“证据链”。
“威尔逊领事阁下,”亚历山德罗的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他首视着那双冰湖般的眼睛,用流利的英语开口,“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贵国英勇的士兵在克里米亚的严寒地狱中,正因劣质冬装而承受着本可避免的惨重伤亡。而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提供真正能救命的解决方案——用这些。”
他解开油纸包,露出了里面那件略显粗糙但蓬松的棉衣内胆样品。雪白的埃及长绒棉絮在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