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血色启示录(第1页)
1859年秋,都灵,海军大臣办公室。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亚历山德罗眉宇间凝结的寒意。他手中那份来自索尔费里诺战场的详细伤亡报告,沉重得如同浸透了鲜血。触目惊心的数字在冰冷的羊皮纸上跳跃:法撒联军伤亡近西万,奥军损失更为惨重。真正刺穿他防线的,是报告附件中军医那近乎绝望的描述:“……伤口感染引发的坏疽、败血症是最大杀手……截肢手术死亡率超过六成……绷带反复使用,脓血横流……缺乏有效的止血手段,许多士兵在转运途中便因失血过多而亡……野战医院如同人间地狱,哀嚎昼夜不息……”
文字化作画面,冲击着亚历山德罗的神经。他仿佛看到泥泞战壕里翻滚的断肢,闻到临时手术帐篷里浓烈的腐臭和血腥,听到濒死士兵无望的呻吟。现代灵魂带来的认知,让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不是英勇的牺牲,而是医疗体系落后导致的、本可避免的、无谓的死亡。
“消毒……无菌操作……抗生素……”这些前世耳熟能详的词汇在他脑海中翻腾,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他不是医生,无法凭空变出磺胺或青霉素的分子式。复杂的病理学知识更是如坠云雾,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份无力感,瞬间勾连起另一份深藏的恐惧——埃琳娜日益沉重的孕肚。在这个婴儿夭折率居高不下、产妇因产褥热等感染而死亡并不鲜见的时代,每一次分娩都是鬼门关前的徘徊。他想起了母亲玛利亚当年生他时的凶险,想起了宫廷秘闻中那些香消玉殒的贵妇。埃琳娜聪慧、坚韧,是他政治版图上不可或缺的盟友,更是……他孩子的母亲。这份恐惧远比战场上的炮火更贴近心扉。
还有……埃莉诺拉,那个被他妥善安置在热那亚的情人。她为自己生下了女儿贝拉,一个他甚至未能好好抱过几次的私生女。每一次收到埃莉诺拉语气克制却难掩思念的信件,每一次想到贝拉在悄然长大,那份因政治联姻而生的、深埋心底的愧疚便如毒藤般缠绕上来。他给了她们富足的生活,却给不了名分与陪伴。若连最基本的生命保障都如此脆弱……
“不能再等了。”亚历山德罗猛地将报告拍在桌上,深灰色的眼眸中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然。他不懂高深的医学,但他知道基础,知道方向,知道在这个时代,哪怕是最基础的改善,也能挽救无数生命——无论是战场上的士兵,还是产床上的母亲。
他立刻召见海军部首席医官布鲁诺·里卡迪——一个头发花白、经验丰富却也因循守旧的老派军医。
“里卡迪医生,索尔费里诺的报告,你看了。”亚历山德罗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们的士兵,不是死于敌人的子弹,而是死于我们医疗的无能。”
里卡迪面露苦涩与无奈:“部长阁下,战争……历来如此。我们己经尽力……”
“尽力?”亚历山德罗打断他,目光如炬,“用肮脏的绷带包扎伤口?用未经消毒的手术刀切割肢体?看着士兵在痛苦中腐烂?这就是尽力?”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听着,我不管你信不信,现在我要你执行命令。”
他走到一块新挂起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和逻辑推演,画下简陋的示意图:
1。消毒。“所有手术器械,必须用沸水煮至少三十分钟!绷带、纱布,必须经过高温蒸汽处理。手术室地面、墙壁、医生护士的手,必须用……高浓度酒精或煮沸的盐水反复擦拭,我称之为‘无菌操作’。目标:杀死那些看不见的、会导致伤口腐烂化脓的‘小东西’。”(他无法解释细菌,只能用“小东西”替代)。
2。止血。“研究更有效的压迫止血法,推广使用干净、吸水性强的专用‘急救纱布’。设计简便可靠的止血带,探索利用高温(烙铁)快速封闭血管的可能性。”
3。战场急救。“编写并强制推行《海军陆战队战场急救手册》,核心:快速识别致命伤(大出血、窒息)、优先处理、稳定后送。训练每一个陆战队员掌握基础包扎、止血、固定技能。”
4。心肺复苏。亚历山德罗简单演示了胸外按压和人工呼吸的姿势(虽然细节粗糙),“当士兵因溺水、严重创伤导致呼吸心跳停止时,在医生到达前,这是唯一可能挽回生命的手段。立刻组织研究、验证、标准化。”
5。产科优先。“同时,成立专项小组,重点研究安全分娩,目标:降低产妇出血和感染风险,提高新生儿存活率。研究产钳使用的规范、探索更安全的麻醉方式、完善产后护理流程。”
里卡迪医生看着那些闻所未闻的概念和草图,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部长阁下,这……煮沸器械?清洗手?看不见的小东西?这……这与医学传统完全相悖。同行们会认为这是疯子的呓语,还有那按压胸口……这简首……”
“传统?”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冷得像冰,“传统让索尔费里诺多死了成千上万人,传统让多少母亲死于产床?我不管同行怎么看,我要的是结果,降低死亡率的结果。”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老医生不由自主后退,“我会在热那亚郊区,划拨最好的地段,购买建筑,建立‘海军中心医院’。这是王国最顶尖、也是未来唯一执行这套标准的医院。你,里卡迪医生,将是首任院长。”
“资金、场地、设备,我无限量供应。但人才,”亚历山德罗目光灼灼,“我要的不是那些抱残守缺的老学究。去医学院,去民间,给我挖。挖那些有天赋、有热情、敢于挑战权威、愿意接受新事物的年轻医生,挖有经验的、但思想开明的助产士,告诉他们,这里没有论资排辈,只有能力和成果,只要证明你的方法能救命,你就是首席专家。”
“海军中心医院,将是新医学的摇篮。战场急救和产科安全,是你们首要攻克的堡垒。里卡迪医生,是选择墨守成规,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还是选择成为开创者,让意大利的军人和母亲铭记你的名字?选择权在你。”亚历山德罗抛出了无法抗拒的诱惑与压力。
里卡迪医生看着黑板上那些颠覆性的草图,又看看亚历山德罗那双燃烧着意志火焰的眼睛,苍老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最终,对降低死亡率的渴望,以及对“开创者”名号的憧憬,压倒了疑虑。他深吸一口气,挺首了佝偻的脊背,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与年龄不符的斗志:“部长阁下,我……愿意一试。为了士兵,也为了那些等待降生的孩子。”
亚历山德罗微微颔首。一艘承载着生命希望的方舟,在血色战场的启示和产房阴影的催生下,于他的意志中,正式起锚。
随着命令下达,整个海军部都感受到部长对此事的异常重视。资金迅速到位,热那亚城郊一处带花园的废弃修道院被整体买下,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改造。亚历山德罗甚至亲自审阅了改造图纸,强调采光、通风和独立的隔离病房设计。
看着规划图上标注的“无菌手术室”、“产房消毒处理区”、“护士培训教室”,亚历山德罗心中的沉重感并未完全消散。他不懂医术,能提供的只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最基础的常识。但这些常识,在这个时代,或许就是生与死的界限。他想起远了埃莉诺拉·维拉尼,想起那个有着清澈眼眸的私生女贝拉。给她们提供了优渥的生活,却无法给予名分和陪伴,更无法抹去那个时代医疗条件对她们母女健康潜在的威胁。这份愧疚,如同细小的芒刺,在推动医疗改革的决心上,又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私人动力。
“希望能来得及……”他望着窗外渐渐沥沥的秋雨,低声自语。埃琳娜的产期,就在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