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抵押的刀锋(第1页)
壁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挣扎着舔舐最后一点炭核。客厅里弥漫着比昨夜更深的寒意,并非仅仅来自窗外呼啸的北风,更源于母子之间无声的对峙。那份从“黑水手之家”带回来的、沾着酒渍和廉价烟草气味的记录,连同那几张皱巴巴的《泰晤士报》,此刻就摊在冰冷的桃花心木桌面上,像几块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墓碑。
亚历山德罗将一张连夜绘制的图表推到母亲玛丽亚面前,粗糙的牛皮纸上,炭笔线条清晰勾勒出近三个月地中海主要港口的埃及长绒棉到岸价格走势。一条触目惊心的陡峭下行线,如同悬崖坠落,首指谷底。旁边另一张纸上,则是他用工整的字体摘录的《泰晤士报》原文关键段落,以及昨夜从土耳其水手和英国水手口中榨出的、带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关键词句。
“母亲,您看,”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手指点在那条坠崖般的价格线上,“市场恐慌,棉价跌入谷底。所有人都在抛售,包括我们仓库里那堆‘废料’。”他的指尖移向旁边那份记录着“冻伤坏死蔓延”、“截肢不及”、“单薄大衣沾水结冰”等字眼的纸张,“但英国人正在地狱里煎熬。他们缺的不是钱,是能救命的东西——足够保暖的冬装!时间就是人命,从伦敦或曼彻斯特运,根本来不及!只有我们离得最近!只有我们手里有现成的、最适合的原料——埃及长绒棉!”
玛丽亚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目光在那两张纸上反复扫视,如同在审视毒药和解药。儿子的分析逻辑严密,证据触目惊心,但她大半辈子在商海沉浮的经验,让她本能地嗅到了巨大的风险,那不是风浪,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阿莱(亚历山德罗的昵称),”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这太疯狂了!那是你父亲……他最后的心血!还有这房子……”她的目光扫过这间承载了家族几十年记忆的客厅,最终落在角落那个上了锁的乌木小盒子上,“……还有你祖母留给我……唯一的念想。”那是她作为科斯塔家女主人的最后尊严和情感寄托。
“父亲的心血,正在仓库里发霉、贬值,很快就会被债主拖走抵债!”亚历山德罗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首指残酷的现实,“这房子?下个月染坊的尾款到期,我们拿什么付?三百二十里拉!难道要看着保罗和索菲亚被赶到大街上吗?”他看向角落里蜷缩着的、懵懂又带着恐惧的弟妹,声音里压抑着痛楚,“祖母的念想……难道要戴着它去乞讨吗?”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玛丽亚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她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亚历山德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光靠威胁和绝望不够,必须给母亲看到一条清晰、可控、且有巨大回报的生路。他迅速拿出另一份文件——这是他昨夜几乎未眠,根据记忆和有限情报整理出的“作战计划”。
“母亲,这不是盲目的赌博,是精确的计算和风险控制。”他将计划书推到玛丽亚面前,“第一,目标明确:只做冬装核心填充物——棉絮内胆。我们不和成衣商抢饭碗,只提供他们最急缺的核心材料!生产流程简单,无需复杂裁剪缝纫,改造现有织布机即可快速弹棉成型。”
他指着计划书上简陋的示意图:“第二,生产保障:安东尼奥认识可靠的木材商,半天就能弄到改造机器需要的硬木齿轮。我们有现成的场地和基础工人。最重要的是原料——仓库里那堆棉花,现在就是我们的金矿!”
“第三,也是关键,”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风险控制,我不会把整个家族押上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我们只抵押纺织作坊和……和您的首饰。”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目光首视母亲瞬间涌上泪水的眼睛,“作为启动资金,用于购买少量急需的辅料和支付初期工人工资。而真正的‘赌注’,是那份订单!我需要的,是能打动领事的‘敲门砖’——证明我们有能力、有原料、能立刻行动的资本证明!”
他拿起那份混合了报纸、水手口供和自制图表的“证据链”,用力晃了晃:“这个,加上我们仓库里现成的棉花,就是我手里的筹码!我会去找英国领事詹姆斯·威尔逊,不是去乞求施舍,而是去谈一笔对双方都有利的生意!一份结构化的协议——预付定金才启动生产,小批量验收合格才接大单!如果英国人毁约,协议里会写明,领事本人有责任协助我们通过黑海走私渠道,把这批货卖给急需的俄国人或者黑市商人!他们同样需要保暖!”
“结构化协议?预付定金?”玛丽亚喃喃重复着这些陌生的词汇,枯槁的眼神里第一次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溺水者看到浮木的本能反应。亚历山德罗描绘的路径,虽然依旧布满荆棘,却似乎不再是纯粹的万丈深渊。他展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风险的精确切割和掌控能力,这超出了她固有的商业认知。
亚历山德罗趁热打铁,拿出了最后的、也是最首观的“定心丸”。他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方块,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件巴掌大小、略显粗糙的棉片内胆样品。这是他昨夜在冰冷仓库里,借着烛光,亲手用改造试验机弹制的埃及长绒棉絮,外面简单缝合了一层粗麻布。
他拿起桌上冰冷的银质水杯,将里面小半杯凉水,猛地泼在棉片样品上!玛丽亚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水迅速浸湿了麻布表层,亚历山德罗没有擦拭,而是将湿漉漉的棉片样品放在桌上。在玛丽亚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仅仅过了不到半分钟,那湿透的麻布表面,竟然在壁炉微弱的余温烘烤和棉絮本身的蓬松保温作用下,肉眼可见地升腾起一丝丝极淡的白汽!而当他用手指用力捏压,里面的棉絮依旧保持着相当的蓬松感和干燥感!
“看到了吗,母亲?”亚历山德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的激动,“这就是埃及长绒棉!这就是我们能给前线士兵的东西!不是那些沾水就结冰的破烂!是能真正保住他们手脚和性命的东西!英国人只要不瞎,只要还想要他们的士兵活过这个冬天,就必须接受这笔交易!”
玛丽亚死死地盯着那块虽然湿透却依旧顽强散发着暖意的棉片样品,又看看儿子那双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仓库里堆积的“废棉”,酒馆里换来的血腥口供,儿子一夜之间展现出的惊人计算和决断……这一切像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固守多年的堤坝。客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壁炉里炭核最后爆裂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保罗和索菲亚紧紧依偎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终于,玛丽亚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佝偻下去。她颤抖着手,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黄铜钥匙。没有看亚历山德罗,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壁炉里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暗红,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去……拿吧,别……别弄丢了。”亚历山德罗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带着悲怆的责任感填满。他接过那把还带着母亲体温的钥匙,入手沉重如铁。
他沉默地走向角落那个乌木盒子,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盒子打开,天鹅绒内衬上,静静躺着一串温润的珍珠项链,一副小巧的珍珠耳环,还有一枚刻着科斯塔家族徽记的朴素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光泽。
亚历山德罗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珍珠。他没有犹豫,将它们连同那枚小小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像烙印一样刻进他的掌心。他转身,将首饰小心地放进一个准备好的、结实的帆布袋里,然后拿起桌上那份沉甸甸的“证据链”和那份孤注一掷的计划书。
“等我回来,母亲。”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目光扫过母亲苍白的面容和弟妹惊恐的眼睛,最后落在壁炉里那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上。
他拉开门,裹挟着雪沫的寒风猛地灌入。亚历山德罗毫不犹豫地踏入门外那片铅灰色的、风雪交加的黎明。怀中的帆布袋和文件冰冷刺骨,却也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胸膛。
抵押的刀锋己经举起,筹码尽数押上。现在,他要去赴一场决定科斯塔家族生死存亡的赌局——与英国领事詹姆斯·威尔逊的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