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硫磺航路与西西里阴云(第1页)
三月的海风裹挟着地中海的咸腥与西西里岛火山灰特有的、若有似无的硫磺气息,吹拂着巴勒莫港。空气里不再是北意初春的料峭,而是带着一种粘稠的暖意。然而,站在科斯塔贸易公司临时租用的码头仓库门口,贸易主管西尔维奥·马尔凯蒂却觉得后背爬上一丝寒意。他穿着笔挺的浅色亚麻西装,目光锐利地扫过码头上忙碌的工人,以及远处那片笼罩在淡淡烟雾下、蕴藏着巨大财富的矿区。
他身边站着朱塞佩·马拉泰斯塔船长。这位科斯塔航运主管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旧疤。他眯着眼,像一头习惯在风浪里觅食的老海狼,打量着“海鸥号”——那艘被科斯塔集团长期租赁、吨位适中但船体线条流畅的近海货轮。水手们正将一袋袋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黄色块状物(未经提纯的粗硫磺)通过简陋的跳板扛上船,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粗布衣衫。
“马拉泰斯塔船长,这批货的价值,抵得上你那条船了。”西尔维奥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带着商人特有的计算感,“科斯塔先生交代的应急预案,都落实到位了?”
朱塞佩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指了指“海鸥号”船舷两侧不起眼的几处改装:“加了额外的淡水桶和硬饼干储藏舱,够全船人撑一个月。底舱隔板加固,藏了十杆上好的燧发枪,火药和铅弹用油布裹了三层。还有,”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染的黄牙,“我挑了六个老伙计,都是当年在突尼斯干过私掠买卖的好手,枪法准,刀子利索。现在穿着水手服在擦甲板呢。”
西尔维奥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踏实了几分。亚历山德罗在“海鸥号”启航前那份详尽的“应急预案”,几乎预判了航路上所有可能的风险——从风暴季节的紧急避险预案,到遭遇盘查时的备用身份文件。这份滴水不漏的缜密,让他对这次看似寻常的贸易首航,有了更深的认识:这绝不仅仅是一船硫磺的买卖,而是科斯塔帝国血管向深海延伸的第一搏。
过去一周,西尔维奥带着由阿尔贝托·里奇亲自挑选的西名精悍安保队员,深入西西里腹地的硫磺矿区。凭借《复兴报》在撒丁王国乃至意大利北部日益响亮的名头(矿主们敬畏舆论的力量),以及西尔维奥随身携带、由热那亚联合信贷银行签发的、随时可兑现的大额汇票(这比任何承诺都更有说服力),他们成功绕开了盘踞在巴勒莫和墨西拿的那些贪婪的贸易中间商。
“马尔凯蒂先生,”矿主卡洛·法尔科,一个脸上刻着风霜、眼神精明又带着疲惫的中年人,在自家简陋却戒备森严的庄园书房里签下供货协议时,压低声音,手指蘸着葡萄酒在油腻的木桌上画了一个扭曲的符号——那像是一只眼睛,又像是一把匕首,“巴勒莫和卡塔尼亚的港口,有‘眼睛’盯着。‘光荣会’的唐·朱利奥阁下……对任何不经他们‘祝福’的生意,都不太高兴。”他瞥了一眼窗外靠在马车旁、手按腰间、眼神警惕扫视着庄园入口的安保队员,“您最好在货装船后,尽快离开。海路……也未必平静。”
卡洛·法尔科的警告如同阴冷的毒蛇,缠绕在西尔维奥的心头。西西里并非乐土,这里的阳光灿烂,但阴影更深沉。因此朱塞佩这位老船长在安排“海鸥号”离港时间时,刻意选择了后半夜,并且命令所有水手在装货期间不得离船。
夜色深沉,“海鸥号”如同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滑出巴勒莫港的灯火范围,一头扎进墨黑的地中海。朱塞佩站在舰桥,粗糙的手指着黄铜舵轮冰凉的边缘,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睡意。他命令大副保持航速,瞭望手增加一倍,同时让那六个“老伙计”轮班在甲板暗处警戒。海风带着咸腥和硫磺的余味,吹拂着船帆猎猎作响。
航程起初顺利得令人心疑。然而,就在驶过突尼斯与西西里之间的狭窄海域时,变故陡生!前半夜还晴朗的星空,毫无征兆地被翻滚的浓云吞噬,狂风如同发怒的海神,卷起数米高的巨浪狠狠砸向“海鸥号”的船头!木质的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瓢泼大雨瞬间浇下,能见度降至不足十米。经验丰富如朱塞佩,此刻脸色也变得凝重无比。他死死把住舵轮,青筋在手臂上暴起,嘶吼着下达一道道指令,试图让船头迎着风浪,避免可怕的横倾。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时刻,一首坚守在瞭望塔顶、被暴雨浇得如同落汤鸡却死死抱住桅杆的瞭望手,用尽全身力气吹响了尖锐刺耳的警哨!那哨音穿透风雨,带着令人心悸的恐惧!
“船长!左舷!左舷三点钟方向!有船影!两艘!速度很快!没有挂灯!”瞭望手的嘶喊带着变调。
朱塞佩心头猛地一沉!没有挂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高速接近……绝不是商船!海盗?还是“光荣会”的“问候”?他一把推开舵轮旁试图帮忙的二副,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左舷那片被风雨和黑暗笼罩的海域。果然,在翻涌的浪涛间隙,隐约可见两个模糊的、如同幽灵般的船影,正破开巨浪,凶悍地首扑而来!
朱塞佩狠狠啐了一口,眼中凶光毕露,瞬间做出了决断。“全船战斗警报!不是演习!‘老伙计’们,抄家伙!给我守住左右舷!其他水手,稳住船!听我口令,随时准备‘转风’!”
他口中的“转风”,是亚历山德罗预案里极其冒险的一招:利用风暴本身的力量,在极端情况下进行近乎自杀式的急速转向,试图将船尾甩向来袭者,利用混乱的尾流和恶劣海况阻滞对方接舷。这需要船长对船和风浪的掌控达到极致,稍有不慎,就是船毁人亡!
底舱被迅速打开,藏匿的燧发枪和弹药被分发到那六个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饿狼般的老水手手中。他们熟练地检查武器,迅速分散到左右舷的射击位置,身体紧贴着湿冷的船舷,枪口指向黑暗中的鬼影。风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没人退缩。
朱塞佩深吸一口气,布满疤痕的脸在昏暗的舰桥灯光下如同厉鬼,他死死盯着那两艘越来越近的幽灵船,感受着风力和浪涌的节奏,握着舵轮的手稳如磐石。就在对方船影己经能看清大致轮廓、甚至隐约听到对方船上传来怪叫声的刹那,朱塞佩猛地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就是现在!右满舵!升尾帆!压住!给我压住!”
“海鸥号”庞大的船身在狂涛中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呻吟,猛地向右急转!巨大的离心力让甲板上所有没固定好的东西都飞了起来!船尾掀起的巨浪和混乱水流瞬间扰乱了那两艘疾驰而来的幽灵船的航向!其中一艘明显操控不及,船头狠狠撞进一道巨大的浪谷里,速度骤减,船上传来惊恐的尖叫和怒骂。另一艘虽然勉强避过,但也被混乱的海流带偏了方向,与“海鸥号”擦身而过的距离,远到燧发枪都难以构成有效威胁!
“开火!给老子打!瞄准船帆!打他娘的!”朱塞佩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嘶声怒吼!
砰砰砰!沉闷的燧发枪声在风雨中爆响!六个老水手精准地将铅弹射向对方主桅杆的帆索!虽然准头在剧烈颠簸中大打折扣,但仍有几发打中了!其中一艘幽灵船的主帆索被铅弹撕裂,巨大的船帆如同断线的风筝,轰然塌落下来,瞬间让它的速度大减!
“干得漂亮!转舵!稳住航向!全速!甩开他们!”朱塞佩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舵轮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海鸥号”艰难却坚定地调整着姿态,借着风势,如同受伤却凶悍的海兽,向着风暴深处、向着英吉利海峡的方向,奋力冲去!
那两艘幽灵船在混乱的海况和受损的船帆拖累下,只能眼睁睁看着“海鸥号”的船影融入狂暴的风雨与黑暗之中,徒劳地发出几声模糊的、充满不甘的号叫,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
一周后,一份简短却字字千钧的电报,由伦敦的科斯塔贸易代表处发回热那亚:
“货抵伦敦港。硫磺品质获买家确认,价格较市面低一成五,首航成功。全员无恙,航路己通。”
亚历山德罗放下电报,指尖在伦敦港的位置轻轻一点。西西里的硫磺己在英国化作黄金,但西西里岛上的阴云,却远未散去。唐·朱利奥的名字,如同烙印,刻在了科斯塔深海宏图的第一道暗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