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章 拒尔豪 忆可云(第1页)
开学半个月后,培英中学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满地都是,傍晚的天色暗得快,校门口的路灯还没亮,昏黄的光线下,方瑜正帮依萍把最后一支炭笔塞进布制笔袋里。指尖刚触到笔袋边缘,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伴着甜腻过头的古龙水味——那味道和陆尔豪身上的纨绔气如出一辙,让依萍瞬间攥紧笔袋,指节泛出青白。
方瑜抬眼时,恰好看见陆尔豪斜倚在教室门框上的模样:油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进口洋装的袖口露出半截金表链,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香烟,正故作潇洒地转着圈,眼底的轻佻藏都藏不住。她心里了然,这人哪是来“认识妹妹朋友”的,分明是把自己当成了新的追逐目标。
“你就是方瑜?”陆尔豪先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傲慢,“我是陆尔豪,依萍的哥哥。听说你和她走得近,想请你去霞飞路的西餐厅吃个饭,认识一下。”
方瑜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手腕上的金表——那表的款式她在自家父亲的商行里见过,算不上顶好,却足够陆尔豪拿来炫耀。她瞥了眼身旁依萍紧绷的侧脸,语气没半分温度:“抱歉,我没空。”
陆尔豪的笑容僵在脸上,显然没料到会被首接拒绝。他晃了晃手腕,金表链发出细碎的碰撞声:“方瑜同学,我是真心想跟你交个朋友。我们陆家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那西餐厅是法国人开的,菜单都是法文的,你肯定没去过,去试试也好。”
“我去过。”方瑜淡淡打断他,“上个月我爸谈生意,带我们去吃过,牛排煎得太老,不如我家厨房做的合胃口。”她刻意提起“父亲”,语气里的从容让陆尔豪愣了愣——他原以为方瑜和依萍一样,是需要靠陆家接济的普通学生,却没料到对方语气里的底气,竟比自己还足。
方瑜没给陆尔豪反应的时间,话锋一转,刻意提高了音量:“再说了,比起陪你去吃西餐,我更关心依萍能不能吃饱饭。她跟我说,每月从陆家领的二十块生活费,刚够付房租和傅阿姨的药钱,还要匀出一半接济李副官家——你作为哥哥,有闲钱请女同学吃饭,怎么不想着多帮衬帮衬亲妹妹?”
“二十块”像根细针,狠狠扎在依萍心上。她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攥住方瑜的手腕,掌心的颤抖透过布料传过来,声音却带着几分坚定:“哥,方瑜不想去,你别再纠缠了。你要是真有闲钱,不如把我这个月被扣的五块生活费还我——雪姨说我‘顶撞她’,又扣了钱,我和我妈昨天只喝了两顿稀粥,米缸都快空了。”
周围路过的同学纷纷停下脚步,好奇的目光落在陆尔豪身上。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羞又恼:“依萍,你别在这胡说八道!我妈扣你钱是因为你不听话,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己的零花钱也是我妈给的,哪有多余的钱给你?”
“怎么没关系?”方瑜上前一步,挡在依萍身前,眼神锐利如刀,“你妈妈扣依萍的生活费,你知道;依萍晚上在灯下帮人画贺卡赚零花钱,你知道;李副官家的小儿子生了病,依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把画画赚的三块钱送过去,你还是知道。可你呢?拿着家里的钱买洋装、戴金表,对着亲妹妹的困境视而不见,这就是你当哥哥的样子?”
陆尔豪被怼得说不出话,手指捏着香烟,指节泛白。来往同学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有人对着他的金表指指点点,有人低声说“陆家少爷看着光鲜,对妹妹倒挺小气”。他再也待不下去,狠狠瞪了依萍一眼,转身时故意把皮鞋踩得重重的,走了几步又回头撂下一句:“方瑜同学,你别给脸不要脸!”
“比起你的‘脸’,我更想要公平。”方瑜冷冷回敬,“依萍是你妹妹,不是你们陆家的佣人,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再拿着‘哥哥’的名头欺负她。”
看着陆尔豪落荒而逃的背影,依萍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声音里带着后怕:“方瑜,你刚才太首接了,他要是回去跟雪姨说你坏话,或者以后找你麻烦怎么办?雪姨本来就不待见我,要是再迁怒你……”
“放心,他不敢。”方瑜拍了拍依萍的手背,语气里满是笃定,“你哥看着张扬,其实最要面子,今天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只会自己憋着,不敢跟王雪琴说。再说了,我家在法租界附近住,我爸经营着纺织厂和西药铺,真有麻烦,让我爸派个伙计过来,就能解决。”
依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眼眶却慢慢红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磨得起毛的布包,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方瑜,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到现在还不敢跟我哥说这些话,只能自己憋着。”
“咱们是朋友,互相帮忙是应该的。”方瑜拉着依萍往巷口走,脚步特意放慢,“我家厨房今天炖了鸡汤,还做了桂花糕,我让张妈多装了些,你拿回去跟傅阿姨一起吃。鸡汤补身体,傅阿姨咳嗽刚好,喝点正好。”
两人走到巷口,方瑜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藤编食盒——那是她家厨房常用的食盒,外面裹着干净的蓝布,打开后,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飘了出来。食盒分了三层,下层是温热的鸡汤,中层放着两块油亮亮的桂花糕,上层还有一小袋白米。
“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依萍连忙推辞,她知道这样的食盒,还有里面的鸡汤,都不是自己能随便收的。
“拿着吧。”方瑜把食盒塞进她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我家张妈炖了一大锅,我和我爸妈根本喝不完,放久了也浪费。再说了,你还要参加绘画比赛,总不能饿着肚子画画吧?等你拿了奖金,再请我吃碗阳春面,就算还我人情了。”
依萍看着食盒里冒着热气的鸡汤,眼眶再也忍不住泛红,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一定拿奖金请你吃阳春面,加两个荷包蛋的那种。”
两人坐在巷口的石阶上,依萍打开食盒,先舀了一勺鸡汤吹凉了喝,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勺子说:“方瑜,刚才路过李副官家时,我听见淑娴阿姨跟我妈念叨‘可云’,我想起来了——可云是李副官的女儿啊!我们小时候在陆家花园一起玩过,她比我大三岁,跟在我身后喊‘依萍小姐’,还会把她妈妈做的糖糕分给我吃。”
方瑜心里一动,顺势追问:“那后来怎么没再见过她了?”
“大概是我十岁那年吧,有天早上我去陆家花园找她玩,却发现李副官家的东西都搬空了。”依萍皱着眉回忆,“我问我妈,她只说李副官一家搬去外地了,再问就不肯说了。刚才淑娴阿姨提到可云时,声音特别难受,还说‘都是陆家造的孽’,我猜可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瑜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不定只是去外地生活了,你别多想。要是想知道,以后跟淑娴阿姨多聊聊,她要是愿意说,总会告诉你的。对了,你跟你哥提过可云吗?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提了,可他说‘什么可云?没印象了’。”依萍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他还说,李副官当年是自己执意辞工的,带着一家人搬去外地,跟陆家没关系。我看他样子,不像是装的,好像是真的不知道可云的事。”
方瑜心里了然——果然是王雪琴编了谎话糊弄陆尔豪。她笑着安慰依萍:“你哥以前在陆家就是被宠坏的少爷,眼里只有自己,哪会记得小时候的玩伴?咱们别指望他,以后慢慢找线索就好。”
依萍点了点头,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让她暂时忘了生活的苦。她看着方瑜,眼神里满是感激:“方瑜,有你这个朋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