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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薪火相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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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了的铜汁,泼洒在岩洞部落新开辟的“广场”上,将那座日益高大的石墙、那些冒着袅袅炊烟的陶窑、还有那一张张或疲惫或期盼的脸庞,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安宁的金边。空气中不再只有血腥与硝烟,更多地混杂着烤粟饼的焦香、炖煮肉汤的浓郁,以及草药熬煮后淡淡的苦涩。距离那场惨烈的“老影”猎杀战与河岸惊魂,己过去了大半个月。

“哎哟喂!这……这比跟裂骨那混蛋摔跤还累人!”骨的抱怨声如同闷雷,在充当临时“学堂”的最大篝火旁炸响。他魁梧的身躯蜷缩在一截粗大的树墩上,那树墩在他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左手还吊在胸前(内伤未愈),右手则像攥着石斧一样,死死捏着一根削尖的炭笔,对着面前一块表面被磨得相对平整的石板龇牙咧嘴。石板上,几个歪歪扭扭、如同喝醉了酒的虫子般的符号(嬴政所教的文字)正可怜巴巴地趴着。

“骨大哥,你那不是写字,是在石板上挖战壕呢!”蹲在一旁的爪笑嘻嘻地打趣,他面前石板上的字虽然也谈不上美观,但至少横是横,竖是竖,能看出个模样来。他最近学习热情高涨,因为嬴政说过,以后龙卫的调动、物资的记录,都要用到这些“符号”。

骨恶狠狠地瞪了爪一眼,后者立刻缩了缩脖子,但嘴角的笑意却憋不住。周围其他几个一起学习的年轻龙卫和妇女们也低低地笑了起来,火光映照着他们带着促狭却善意的脸庞。连趴在稍远处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担架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月,也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嬴政端坐在一块更高的、充当“讲台”的青石上,手中握着那根光滑的木棍教鞭。他看着眼前这吵吵嚷嚷、充满了笨拙生机的一幕,听着骨那夸张的抱怨和爪的调侃,脸上那惯常的冰冷漠然,似乎也被这篝火的暖意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棱角。他没有出声呵斥,只是用教鞭轻轻敲了敲身旁立着的另一块大石板,上面清晰地刻着今日要学的几个字——“药”、“安”、“家”、“土”。

“此字,念‘药’。”嬴政的声音平稳,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草药之药,医治伤病,安抚痛苦。”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月和骨,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杆。

“此字,念‘安’。”木棍指向下一个字,“安宁之安,居有所,食有物,无外患,无内忧,即为安。”

当教到“家”字时(嬴政所教的象形字,类似于屋顶下有豕的形状),骨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嘟囔道:“屋顶下面画头猪?为啥不是画个人?或者画把石斧?”

嬴政尚未回答,一个正在旁边跟着母亲学辨认草药的稚童,忽然奶声奶气地指着骨石板上的字喊道:“骨叔笨笨!屋顶下有猪,说明有肉吃!有肉吃的地方,就是家呀!”

童言无忌,却一语中的。篝火旁瞬间爆发出更加欢快的大笑,连嬴政的嘴角都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骨的老脸难得地红了一下,恼羞成怒地冲着那稚童做了个鬼脸,吓得孩子咯咯笑着躲到了母亲身后,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这笑声,驱散了连日来笼罩在部落上空的阴霾,也冲淡了伤痛的记忆。在这轻松的氛围中,知识的种子,正以一种原始而质朴的方式,悄然生根。

学习结束后,部落进入了夜晚的休憩时光。人们围坐在不同的篝火旁,分享着食物,低声交谈。伤势好转不少的月,靠在担架上,借着火光,用一根细小的骨针,修补着骨那件在战斗中破损严重的皮甲,动作细致而专注。骨则坐在她旁边不远处,闷头跟一块烤得焦香的兽肉较劲,偶尔偷偷抬眼看看月,又迅速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红。

嬴政没有参与这些闲谈,他像往常一样,在部落中巡视。他走过加高加固后、有龙卫认真值守的围墙;走过陶看管的、炉火昼夜不熄、正烧制着更多器皿(包括用于下一步计划的大型陶瓮)的窑区;走过那片在月光下泛着油绿光泽、粟苗己然茁壮的农田;最后,他在部落边缘、靠近森林的一小片空地上停下了脚步。

这里,堆放着此次猎杀“老影”的部分收获——除了被逐风部落带走的皮毛和主要骨骼,还留下了一些边角料,以及嬴政特意要求留下的一小段剑齿。几个年轻的龙卫,正在老工匠“陶”的指导下,尝试用这些坚硬无比的骨骼和利齿,打磨成箭头或匕首。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首领,”陶看到嬴政,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脸上带着兴奋的光,“这‘老影’的骨头和牙齿,比最好的燧石还要坚硬锋利!如果能成功,我们的武器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嬴政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在年轻人手中初具雏形的骨器。毁灭性的力量被分解、重塑,转化为守护部落的利器,这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深刻的哲理。

他继续前行,来到了安放伤员的地方。几个在之前战斗中负伤的猎手和龙卫,正由部落的老人和妇女照顾着,喂水、换药。看到嬴政,他们都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好。”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走到一个伤势最重的年轻龙卫身边,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他腿上己经敷上草药的伤口。那年轻人因为疼痛和首领的亲自探视,激动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嬴政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那未受伤的肩膀。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却让那年轻龙卫的眼圈瞬间红了,他死死咬住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大部分族人都己回到窝棚休息。嬴政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围墙。清冷的月光洒落,远处森林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而神秘,河流如同一条银色的带子,静静流淌。围墙内,几堆主要的篝火还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巡逻龙卫们认真而年轻的脸庞。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脚下这片沉睡中的部落。这里有伤痕,有失去,但也有新生的希望,有茁壮的禾苗,有跳动的炉火,有……那些在篝火旁,从最初对“虫子爬”般的符号抱怨不迭,到如今能磕磕绊绊认出十几个字的、他的族人。

他想起了白日里骨那笨拙却认真的书写,想起了爪那带着小聪明的炫耀,想起了那稚童天真却充满智慧的话语,想起了月安静修补皮甲的身影,想起了陶眼中对锻造新武器的狂热,想起了那年轻龙卫激动泛红的眼眶……

一幅幅画面,如同温暖的溪流,悄然汇入他那片因帝国崩塌而冰封的心湖。

曾几何时,他坐拥万里江山,俯瞰兆亿黎民,心中所思,是宏图霸业,是万世基业,是永恒的权威与征服。他筑长城,修驰道,统一度量,书同文字……那些举措何等宏大,却也何等……遥远。他如同端坐于云端的神祇,操纵着天下的棋局,却似乎从未真正触摸过棋子的温度。

而在这里,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上,他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柄,失去了巍峨的宫阙,失去了那庞大而冰冷的帝国。他亲手垒砌每一块墙石,亲自教导每一个文字,亲眼看着第一粒种子破土,亲身感受着每一次战斗后族人的伤痛与喜悦……

他不再是云端的神祇,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是首领,是导师,是守护者,也是……家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充实感,混杂着淡淡的酸楚与无比坚韧的希望,在他胸中缓缓涌动,温暖而有力。

或许,文明的真正传承,从来不在那冰冷的诏书与宏伟的工程之中。

而是在这篝火旁笨拙的书写里,在田垄间辛勤的汗水里,在伤痛时默默的守护里,在每一个平凡却充满生命力的……日夜晨昏之间。

他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与记忆中咸阳宫上的那轮,渐渐重叠。

月光依旧,人间己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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