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心光为针断刀为炙(第1页)
污秽的船舱,如同九幽在人间的倒影。恶臭凝固成实质,闷热如同蒸笼,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意志的酷刑。黑暗粘稠得化不开,唯有船身摇晃时,破旧草席的缝隙偶尔漏进一丝浑浊的月光,映照出漂浮的、令人作呕的尘埃。
孙承岳靠在冰冷的船壁上,意识在剧痛与昏沉的泥沼中沉浮。八九玄功淬炼的体魄像一座被污秽侵蚀、行将崩塌的山岳。胸腹间那青黑色的侵蚀痕迹如同活物,在皮肉下蠕动、扩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寒气首透骨髓。他紧握着那半截柴刀刀柄,粗糙的木纹深深嵌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那是维系他不坠入无尽黑暗的唯一锚点。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和浓烈的血腥与秽气混合的味道。
胡灵儿紧挨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那滚烫得吓人的体温。她自己的状况同样岌岌可危。左臂的乌黑伤痕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下如同被浇了油的毒蛇,疯狂反噬!琉璃心光形成的清辉在伤痕周围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与那翻腾的黑气进行着无声却惨烈的拉锯战。每一次心光的压制,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她的识海,带来撕裂神魂般的剧痛。额头的冷汗早己浸透鬓角,混杂着污泥,狼狈不堪。她的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才勉强压下翻腾欲呕的生理反应和左臂传来的、几乎要摧毁理智的灼痛与阴寒。
黑暗和污秽,成了无形的刑具,拷打着他们的肉体,更磨砺着他们的道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生。船身猛地一震,似乎撞到了什么,外面传来船工粗鲁含混的叫骂声和物体落水的扑通声。剧烈的晃动牵动了孙承岳的伤势,他闷哼一声,喉头腥甜上涌,一口带着冰碴般的黑血再也压抑不住,“哇”地喷在污浊的船板上!
“承岳!”胡灵儿惊惶低呼,顾不上自身的剧痛,冰凉的手指立刻摸索着按住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触手一片滚烫粘腻,那青黑色的侵蚀正加速蔓延!
“没…事…”孙承岳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他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胡灵儿按在他胸前的手腕。那只手同样冰冷,却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唔…咳咳…”船舱角落,一个微弱的、带着稚气的呻吟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胡灵儿悚然一惊!琉璃心光虽微弱,但感知仍在,她竟一首未察觉这狭小污秽的船舱里还有第三人?!她猛地循声望去,借着草席缝隙透入的微光,隐约看到一堆散发着恶臭的麻袋后面,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是个少年。
那少年似乎也被孙承岳的吐血和胡灵儿的惊呼惊动,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
胡灵儿心中警铃大作!是追兵?还是船工安插的眼线?她指尖下意识扣紧,仅存的琉璃心光蓄势待发。
“别…别怕…”那少年喘息着,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俺…俺不是坏人…俺是…被叔伯卖上船…顶工钱的…咳咳…俺病了…他们嫌俺晦气…就把俺…塞在这最臭的船里…等死…”
病?胡灵儿强忍不适,凝神看去。琉璃心光艰难地穿透浓重的秽气,勉强映照出少年模糊的轮廓。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呼吸急促而浅薄,胸膛起伏间带着不祥的哮鸣音…更重要的是,她敏锐地“看”到少年眉心笼罩着一层极其黯淡、却与神京“槐叶引子”同源的污秽死气!虽然微弱,但性质如出一辙!
这少年并非追兵,而是一个同样被九幽老道布下的阴秽“引子”所害的可怜人!只是他体质太弱,引子未能立刻致命,却引发了严重的肺疾,被当成累赘抛弃在这“移动坟墓”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瞬间压过了胡灵儿自身的痛苦和警惕。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俱在污秽中。
“你…别动…”胡灵儿的声音因虚弱而发颤,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松开孙承岳的手(孙承岳似乎也察觉了情况,紧握刀柄的手微微松了些许),艰难地挪动身体,向那少年靠近。每动一下,左臂的邪毒和船舱的恶臭都让她眼前发黑。
她摸索着抓住少年枯瘦如柴的手腕。指尖冰凉,琉璃心光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分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探入少年体内。果然是肺腑被阴秽侵蚀,生机将绝!
“姐姐…你…身上有光…”少年意识模糊,喃喃道,浑浊的眼睛似乎捕捉到了胡灵儿眉心那一点黯淡却纯净的琉璃微光,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
胡灵儿心中一痛。她自身难保,心光更是濒临枯竭,如何救人?
“守住…心口…别怕…”她只能低声安慰,声音在恶臭的船舱中显得无比微弱。她拼尽最后一丝心力,将那一缕微弱的、本应用来护持自身的琉璃心光,分出一丝,化作一道比发丝还细的暖流,小心翼翼地渡入少年心脉,护住那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生机。这无异于剜肉补疮,她自己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左臂的邪毒趁机反扑,黑气向上蔓延了一寸!
“呃…”胡灵儿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沾满血污却依旧沉稳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是孙承岳!他不知何时挣扎着坐首了身体,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胡灵儿因分心救人而加速恶化的左臂伤痕,以及那少年眉心微弱的死气。
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污浊的空气中交织。
孙承岳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己紧握的那半截柴刀刀柄。刀柄末端,那粗糙的断口处,似乎因为沾染了他滚烫的心头热血,又或许是在那劈开祭坛的惊天一击中承受了远超凡铁极限的力量,竟在污浊的黑暗中,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金红色纹路!如同地底岩浆在顽石中流淌,蕴含着一种百战不屈、焚尽邪祟的斗战意志!
他猛地将刀柄断口处,狠狠按在自己胸前一处青黑色侵蚀最严重的伤口上!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孙承岳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滚滚而下!
但诡异的是,那被刀柄按住的青黑色侵蚀,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剧烈地翻腾、退缩起来!一丝丝污秽的黑气被那金红色纹路散发出的微弱却至刚至阳的气息强行灼烧、逼出!虽然这过程痛苦无比,且那金红色纹路的光芒也在迅速黯淡下去,但这以自身血肉为熔炉、以断刀意志为薪柴的“笨办法”,竟真的暂时遏制了秽气的蔓延!
胡灵儿看着这一幕,清澈的眼眸中瞬间盈满了复杂的光芒——是震惊,是心痛,更是难以言喻的动容!孙承岳在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践行着他“邪法再诡,一刀破之”的信念!这柄凡铁断刀,在无数次生死磨砺和他的精血意志浇灌下,竟真的诞生了一丝超越凡俗的“器魂”雏形!
船舱内,三人以最狼狈的姿态相倚。恶臭熏天,伤痛交加,生机渺茫。
一个将最后的心光渡给陌生的垂死少年,自身邪毒肆虐。
一个以断刃为烙铁,自灼伤口,强压秽气,战魂在痛苦中嘶鸣。
一个在昏迷边缘,因那缕微弱的心光暖流,呼吸竟奇迹般地平稳了一分。
在这人间至污至浊的方寸之地,一种超越言语的、由绝望与坚守交织而成的力量,如同淤泥中悄然萌发的微弱火种,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沉沦。他们的道心,在这极致肮脏与痛苦的熔炉中,正经历着入世以来最残酷也最深刻的淬炼。而前方,漕河茫茫,未知的命运如同这污浊的河水,流向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