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光（第1页）

炮声。

不是幻觉。

那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如同重锤敲打着厦门岛脆弱的地壳，也敲打在每一个尚存一丝听觉的濒死者心上。来自海上的炮击，与岛上零星的、显然是仓促组织起来的岸防炮还击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混乱而激烈的死亡交响。

紧接着，是更加清晰、穿透力更强的海螺号声。那声音，陈五太熟悉了，是郑军水师突击时才会吹响的号角，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曾无数次在出征时让他热血沸腾，也曾在那天撤退时，让他心如死灰。

土沟里，死寂被打破了。

几个和陈五一样奄奄一息，却还残存着意识的俘虏，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有人试图呼喊，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嗬嗬”声；有人用尽力气想爬向沟壁，却又无力地滑倒。

“是…是我们的人？”

“国姓爷…回来了？”

微弱的、断断续续的疑问，在尸臭与血腥中弥漫，带着濒死者最后的一丝希冀。

陈五躺在尸堆中，心脏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狂跳起来，撞击着他千疮百孔的胸腔，几乎要挣脱出来。那来自海上的炮火声，那熟悉的号角，像是一剂强效的猛药，暂时压过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剧痛和虚弱。

国姓爷……真的杀回来了？！

为什么？思明州之围解了？还是……厦门岛有什么必须夺回的理由？

无数的疑问瞬间充斥脑海，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希望，那原本己经彻底熄灭的死灰，竟然在这最绝望的深渊里，重新冒出了灼热的火星！

他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他再次昂起头，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动静。炮声主要集中在岛屿的东南方向，也就是主要码头和炮台所在的位置。喊杀声、火铳的爆鸣声也变得更加密集，显然登陆与反登陆的战斗己经打响。

清军的反应也极其迅速。土沟上方，原本懒散的看守早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军官声嘶力竭的吆喝声，以及大队人马调动时甲胄兵器碰撞的铿锵声。混乱，取代了之前占领军那种掌控一切的秩序。

“快！增援南线！”

“水师！郑匪的水师回来了！”

“妈的，他们怎么敢回来？！”

清兵的呼喊声中，带着明显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们显然没料到，刚刚被他们赶下海、抛弃了陆上部队的郑成功，会如此快地杀一个回马枪。

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陈五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挂着空水囊的尸体，不，是投向更远处。他必须离开这个臭气熏天、注定成为他坟墓的土沟！哪怕爬，也要爬到有人的地方，爬到可能被援军发现的地方！

他开始再一次尝试移动。这一次，目标明确——土沟的边缘。他无视了腿上那足以让人疯狂的剧痛，无视了身体各处传来的抗议，用双手的手肘和那条尚且完好的左腿，一点一点，在冰冷的泥土和僵硬的尸体间刨动、蹬踹。

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将他糊成了一个泥人。每一次发力，都感觉内脏仿佛要移位，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紧牙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去！活下去！

距离沟壁还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他的力气在飞速流逝，意识又开始模糊。炮声和喊杀声似乎变得遥远了一些，难道……攻势受挫了？

不！不能放弃！

他猛地张开嘴，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一声嘶哑至极、不成语调的咆哮：“啊——！！”

这声音微弱得在炮火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粘稠的泥土上，绝望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清军沉重脚步声的急促奔跑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句压低声音的、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对话：

“快！这边！鞑子兵都被调到前面去了！”

“找找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

“小心点，别被流弹打到！”

陈五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是闽南话！是自己人！

他用尽最后一丝意识，抬起一只沾满污泥和血痂的手，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无力地晃了晃。

脚步声在他头顶的沟沿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