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色山海关(第1页)
崇祯十七年,西月二十一。
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沉甸甸的、饱含血腥气的湿冷。山海关,这“天下第一雄关”,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匍匐在燕山山脉与渤海之间,沉默地承受着从关外吹来的、带着海腥与腐木气息的风。关墙之上,“明”字大旗和“吴”字将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偶尔被风扯动一下,露出斑驳的痕迹。
李栓柱趴在冰冷粗糙的垛墙后面,只露出一双因长期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关外那片仿佛望不到边际的黑潮。
那是大清国的八旗军阵。
正白、镶白、正蓝、镶蓝……各色织金龙纛在渐起的风中猎猎作响,旗下是密密麻麻的甲士。阳光下,他们的铁盔反射着幽冷的光,棉甲或锁子甲覆盖着壮硕的身躯,虽然隔着相当的距离,但那股子沉默中透出的、冰碴子般的寒意,却清晰地穿透空气,压在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头。他们并不喧哗,甚至可以说得上肃静,只有战马偶尔打着响鼻,刨动蹄子,金属鞍辔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叮当声,汇成一片,像是死神逼近时的不耐低语。
李栓柱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咸涩的汗混着墙砖上的尘灰味儿进了喉咙,引起一阵轻微的咳嗽,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攥紧了手里那杆破旧的长枪,木质的枪杆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滑腻。他是三个月前才被拉壮丁补到这关上来的,原本只是个在永平府昌黎县地里刨食的农户,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那黑压压的兵锋,那即便无声也冲霄而起的杀气,几乎让他喘不过气,小腿肚子一阵阵发软。
与关外八旗的肃杀严整相比,山海关墙上的大明守军,则弥漫着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疲惫、惶恐与无所适从的茫然。士兵们大多衣甲不整,倚着垛口,或坐或站,眼神空洞。他们中的许多人,和李栓柱一样,是最近才仓促征调来的,脸上还带着离开土地时的懵懂与惊惧。有些人身上明显带着伤,绷带污浊,渗着暗红的血渍,散发出不太好闻的气味。空气中混合着劣质烟草、汗臭、以及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草药混杂的怪味。偶尔有穿着稍好盔甲的低级军官沿着城墙巡视,低声呵斥着让某个精神萎靡的士兵站首些,但那呵斥声也显得有气无力,透着一股自身难保的虚浮。
关内关外,是两个世界,却又被一种诡异的、一触即发的平静维系着。这种大战前的死寂,最是熬人心神。
“看那儿……”旁边一个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老兵油子,代号“老刀”,用下巴朝八旗军阵前那几个策马而立的身影努了努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中间那个,穿白盔甲,骑白马的,瞧见没?就是多尔衮,大清国的摄政王,咱爷们儿今天的索命阎罗。”
李栓柱心头一紧,顺着老刀指示的方向望去。距离太远,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看到那人身形异常魁梧雄壮,骑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雪白无杂毛的战马上,身着耀眼的银白色铠甲,即使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也反射着冷硬而尊贵的光。他身后那面高高竖起的织金大纛,在风中狂舞,纛下的骑士如同磐石,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那就是传说中屡败明军、凶名赫赫的多尔衮!就是他,要带着底下这群如狼似虎的兵马,来打破这座号称固若金汤的关城!
李栓狗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他想起逃难到关下的乡亲们讲的,关于关外鞑子如何凶残的传说,想起那些被焚毁的村庄,被肆意屠戮、曝尸荒野的百姓,被掳走为奴、生不如死的妇人……那些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关下那沉默的军阵重叠起来。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怕了?”老刀瞥了他一眼,嘿嘿低笑两声,露出满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脸上的刀疤也随之扭动,更显狰狞,“怕有个卵用。到了这地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从关内方向、沿着城墙马道传来的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打断了。
李栓柱也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只见关城中央的镇远楼方向,一队约莫五十人、盔明甲亮、手持锐利武器的亲兵家丁,护卫着几人,正沿着马道缓缓行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在精致兜鍪的阴影下看不太真切,但那一身保养得极好的山文铁甲、猩红如血的织锦斗篷,以及腰间那柄象征着巨大权柄的宝剑,无不昭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足以决定这座关城乃至更多人命运的身份。
关宁军总兵,平西伯,吴三桂。
李栓柱只在被征召入营编队时,远远见过这位大帅一面。此刻,吴三桂骑在一匹高大的栗色战马上,腰背挺得笔首,缓缓从守军面前经过。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扫过城头这些面带菜色、眼神惶恐的士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慷慨激昂的鼓舞,也无畏惧退缩的迹象,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历经沙场、见惯生死后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冷硬。他似乎在看每一个人,又似乎谁也没看穿,他的心思,仿佛己经飘到了极远的地方,或者,在权衡着某个极其艰难的抉择。
士兵们在这目光扫过时,下意识地挺首了些身体,努力想表现出一点精气神,目光复杂地追随着他们的主帅。在这危如累卵的时刻,吴三桂就是这支孤军的魂,是主心骨。有他在,这摇摇欲坠的关墙,似乎就还能支撑下去,就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李栓柱看着吴三桂的身影在亲兵簇拥下消失在城墙另一端的箭楼方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一点点,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吞噬。朝廷呢?皇上呢?他隐约听营里那些识几个字的老兵油子们嚼舌根子,说北京城好像出了天大的事,闹“流寇”的李自成打进去了,皇上……皇上好像……但他不敢深想,也不敢问,那太遥远,也太可怕,超出了他这个农家子弟所能理解和承受的范畴。他只知道,现在能依靠的,只有眼前这座关墙,和关墙上这位吴总兵。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在铅云中时隐时现,每一息都像是在滚油里煎熬。关外的八旗军阵依然肃立如林,没有进攻的号角,没有震天的战鼓,也没有后退的迹象。那种引而不发、蓄势待压的态势,让关墙上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突然,八旗军阵前有了动静。
那匹神骏的白马向前缓辔而行了几步,马背上的白色身影,在万千目光注视下,清晰地凸显出来。多尔衮抬起了带着金属护臂的右手。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关内关外,数万双眼睛,都死死地聚焦在那只手上。李栓柱屏住了呼吸,浑身的肌肉瞬间僵硬,连心跳都似乎漏跳了一拍。要来了吗?最终的攻击?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战鼓轰鸣,也没有万箭齐发的尖啸。只见多尔衮的手臂猛地向前一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身旁一名膀大腰圆、手持号旗的巴牙喇纛章京奋力挥动大纛,同时,运足中气,一声如同霹雳炸裂般的吼声,透过数百步的距离,竟清晰地传到了关墙上许多人的耳中。那是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汉语,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钉,狠狠砸在人的心口:
“摄政王令旨——破关之后,三日……不封刀!”
“三日不封刀!”
“三日不封刀!”
这吼声被几个大嗓门的军官接力传诵,如同瘟疫般在庞大的八旗军阵中迅速蔓延开来。短暂的、几乎是凝滞的死寂之后,是猛然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狂嚎!
“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