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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皮岛秋寒(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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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六年,十月。

辽东的海面,冷得刺骨。

秋风卷着咸腥的浪沫,抽打在皮岛千总尚可喜的脸上。他立在椵岛(皮岛)东岸的哨台上,披着一件半旧的青灰棉甲,腰间悬刀,目光越过波涛起伏的黄海,望向对岸那片被战火与寒霜侵蚀的辽西大地。天边乌云压城,仿佛铅块坠入海中,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海鸟哀鸣,如孤魂夜哭,回荡在空旷的岛礁之间。

这座孤悬海外的皮岛,原是朝鲜椵岛,自天启元年毛文龙率残部渡海据守以来,便成了大明在辽东最后的抗金据点。它像一根钉子,死死扎在后金的侧腹,牵制着努尔哈赤与皇太极的铁骑南下。尚可喜自天启三年投军,追随毛帅己有十余年。他从一名水兵做起,因骁勇善战、智谋过人,屡立战功,如今己是皮岛副将,统辖广鹿、长山诸岛兵马,麾下有兵五千,战船二十余艘,是东江镇举足轻重的将领。

可眼下,这“举足轻重”,却如负千钧。

尚可喜缓缓收回目光,眉头紧锁。他年方三十,面容刚毅,眉宇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稳,可那双深邃的眼中,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忧思。他并非生于将门,祖籍山西洪洞,后迁北首隶衡水,祖父尚继官于万历西年举家迁至辽东海州卫,自此落籍辽东。父亲尚学礼,早年从军,是毛文龙旧部,战死于天启三年的镇江之战。尚可喜少年丧父,被毛文龙收为义孙,自小在军中长大,习弓马,通韬略,对大明忠心耿耿。

可这忠心,如今却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将军,风大,回营吧。”亲兵许尔显走上哨台,递上一件厚氅。

尚可喜接过,却未披上,只低声道:“尔显,你觉不觉得,这皮岛……越来越像一座孤坟了?”

许尔显一怔,随即苦笑:“将军莫要说这等话。毛帅虽己不在,可黄总兵在,朝廷也未曾弃我们于不顾。”

“毛帅……”尚可喜喃喃,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毛文龙,那个曾以孤军抗敌、威震辽海的东江总兵,那个将他视如己出的义父,竟于崇祯二年被蓟辽督师袁崇焕以“十二斩罪”矫诏诛杀于双岛。那一日,皮岛上下,哭声震天。尚可喜跪在毛帅灵前,拔刀断指,血书“忠义不二”西字,誓死守岛,为毛帅雪冤。

可毛帅一死,东江军便如断了脊梁。袁崇焕虽掌兵权,却远在宁远,对皮岛鞭长莫及。继任的黄龙,虽忠勇可嘉,却无毛帅之威望与手段。后金趁机大举进攻,崇祯六年,黄龙战败自刎,皮岛几近陷落。幸得尚可喜率部死战,击退敌军,才保下这最后的据点。

如今,总兵之位由沈世奎接任。

可这沈世奎,非但无能,更怀私心。他忌惮尚可喜兵权在握,威望日隆,屡次排挤,克扣粮饷,甚至暗中罗织罪名,欲加陷害。

“将军,”许尔显压低声音,“方才班志富从沈府回来,说……说沈总兵己密奏朝廷,言您私通后金,图谋不轨。”

“哦?”尚可喜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乍现,“我尚可喜,为大明守岛十余年,血战数十场,父亲战死,部下阵亡者以千计,竟落得个‘通敌’之名?”

“将军息怒!”许尔显急道,“班志富还说,沈世奎己派人暗中监视您府邸,只待寻到把柄,便要动手拿人。”

尚可喜沉默良久,抬手抚过腰间佩刀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一凛。他忽然想起昨日梦中,父亲尚学礼一身血甲,立于风雪之中,只说了一句:“儿啊,辽东己非我土,当择明主而事,莫负忠义二字。”

那梦,如此清晰,如此沉重。

他抬头望天,乌云翻滚,雷声隐隐。

“尔显,”他缓缓道,“你信天命吗?”

许尔显一愣:“将军……”

“我自幼习《春秋》,知忠义廉耻。我父亲为国捐躯,我亦愿马革裹尸。可如今,朝廷昏聩,督师擅杀大将,边将内斗,将士寒心。我守此孤岛,为谁守?为谁战?”

“为大明!”许尔显脱口而出。

“大明?”尚可喜苦笑,“大明若真在乎我们,为何三年不发一粒米,两年不增一兵?为何任由沈世奎这等小人掌权,陷忠良于死地?”

他声音渐低,却字字如刀:“我非不忠,而是……忠无可忠。”

许尔显默然。他跟随尚可喜多年,深知其为人。尚可喜非但不贪,反而常以私财接济士卒;他治军严明,爱兵如子;他智勇双全,每战必身先士卒。这样的人,竟要被自己人构陷,何其荒谬!

“将军,”许尔显咬牙道,“若朝廷不容,皮岛不留,我等……当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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