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情与法间初徘徊(第1页)
档案室的日子,在尘埃与墨香中仿佛凝滞。陆执如同一个最精密的傀儡,重复着分类、归档的动作,将那些或寻常或诡异的卷宗,一一归置于它们应在的位置。他的神情麻木,动作精准,看不出丝毫异样。
然而,在他平静的外表之下,脑海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激烈的推演与抉择。
厉千殇那双充满不甘与怨毒的猩红眼眸,荒村中那惨绝人寰的景象,老者手中那染血的“天律不公”布条,以及周执事提及“血咒怨阵”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反复闪现。
情与法。
这两个字,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撕裂与矛盾。
于法而言,厉千殇屠戮荒村,残杀玄元宗弟子,手段残忍,触犯《天律》多条重罪,其行径天理难容,擒拿诛杀,乃是维护《天律》尊严与世间秩序的必然之举。他陆执身为天刑司刑徒,协助擒拿,乃是分内之事,无可指责。
但于情而言呢?
厉千殇并非天生魔头。他曾是宗门弟子,有师门,有同袍。宗门被灭,满门屠戮,此等血海深仇,换做任何一人,恐怕都难以承受。他走上复仇之路,固然偏激疯狂,但其根源,是否正是那无法伸张的冤屈与绝望?
那“天律不公”的血字,是否正是他在这条不归路上,对那看似公正、实则可能早己倾斜的天平,发出的最绝望的控诉?
陆执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青云宗。若非身负枷锁,若非力量微末,面对那覆灭宗门的血仇,自己又会做出何等选择?是否会比厉千殇更加理智?还是……也会被同样的仇恨与绝望吞噬,化作另一个“魔头”?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质疑,这《天律》所定义的“罪”与“罚”,是否真的那般绝对?那高高在上的“法”,在具体执行中,是否也曾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而选择了“视而不见”或“区别对待”?
玄元宗……这个宗门,在厉千殇事件中,扮演的究竟是何角色?仅仅是受害者?还是说,他们本身,就是酿造了厉千殇这杯苦酒的元凶之一?而天刑司,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公正的仲裁者?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帮凶”?
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极其危险,是对天刑司根基的动摇,是对《天律》权威的质疑。若被严玄或赵执事知晓,立刻就是形神俱灭的下场。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厉千殇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不甘。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被这冰冷的规则彻底同化,变成一个只知执行、不问缘由的傀儡。他更害怕,青云宗的冤屈,最终也会像厉千殇宗门的血案一样,被掩盖在厚厚的卷宗之下,成为又一个无人问津的“己结案件”。
这种在情与法之间的徘徊,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痛苦。
这一日,他在整理一批关于“宗门资源纠纷”的卷宗时,再次看到了玄元宗的名字。这是一桩数十年前的旧案,玄元宗与另一个名为“流云观”的小门派争夺一处小型灵石矿脉。卷宗记录显示,流云观拿出了先发现、先占据的证据,但最终裁决却偏向了玄元宗,理由是“玄元宗实力更强,能更好地开发利用资源,符合区域稳定大局”。流云观不服,屡次申诉,最终其观主却因“挑衅大宗,扰乱秩序”的罪名被囚禁十年,流云观也因此一蹶不振。
裁决的审批印记,并非严玄一系,而是另一种相对温和的符文。但陆执注意到,卷宗附注里提到,当时负责实地调查并提交关键(且对玄元宗有利)证据的执事,其名字……似乎与之前看到的某份涉及“禁忌知识”而被严玄一系审批处决的卷宗中,负责初审的执事,是同一人!
一个微妙的联系!
虽然审批者不同,但具体经办的执事,却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或者说,某种办事的“风格”?
陆执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但线索依旧模糊。
他将这份卷宗默默记下,没有做出任何标记。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去探寻这些敏感信息。他必须更加隐蔽,更加耐心。
他将对厉千殇的同情与对玄元宗的怀疑,深深埋藏在心底,如同埋下一颗可能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冲动地去挑战《天律》,而是在这《天律》的框架内,更好地生存下去,并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去验证自己的猜测,去搜集更多的证据。
情与法的冲突,让他痛苦,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他明白了,在这天刑司,单纯的“守法”或“重情”都是行不通的。他必须学会在规则的缝隙中行走,既要利用规则保护自己,又要保持内心那一点不曾熄灭的、对真相与公道的渴望。
这很难,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但他别无选择。
他抬起头,望向档案室那扇小小的、透进微弱光线的窗户。
窗外,是九狱塔永恒的阴霾。
窗内,是一个身戴枷锁的刑徒,在情与法的旋涡中,艰难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他的徘徊,并非退缩,而是风暴来临前,更深沉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