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石之言(第1页)
样品制作的过程,远比萧彻想象的缓慢与苛刻。
鲁墨并未假手他人,亲自操刀。他选用了韧性与硬度俱佳的熟铁来打造那带螺旋浅槽的箭簇。每一次锻打,每一次淬火,都凝注着老匠人毕生的经验。那螺旋槽的刻画更是精微,需凭手感在方寸之间把握力道,深一分则影响结构,浅一分则徒具其型。三支试验箭簇,耗去了鲁墨整整两日工夫。
而那“箭囊臂缚”,则交由营中手艺最好的皮匠。选用浸油反复捶打的软牛皮,力求轻薄贴服,内侧以细密针脚缝出隔断,确保弩箭不会在颠簸中相互碰撞或脱落。卡扣的设计几经修改,最终采用了一个简单的簧片结构,需单手按压方能解锁取箭,避免意外散落。
萧彻全程守在一旁,不敢打扰,只是默默观察,将每一个细节、每一次调整都记在心中。他再次深刻体会到,理论与现实之间,隔着一条名为“工艺”的鸿沟。
期间,萧烈派人来问过一次进度,听闻是鲁墨亲自动手,便不再多问。这份沉默,反而让萧彻感到更大的压力。
五日后,三支特制的螺旋箭簇与两件皮制臂缚终于完成。它们静静地躺在鲁墨工作台的粗麻布上,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和皮革特有的温润。
鲁墨拿起一支箭簇,对着光仔细查看那细微的螺旋纹路,又用手指拂过皮臂缚内侧光滑的衬里,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东西,是照你的想法做出来了。”鲁墨将箭簇丢回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但娃娃,你可知,此物若真有效,意味着什么?”
萧彻抬头,看向鲁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
“意味着……我靖北斥候,或能多一分胜算?”他试探着回答。
“哼,天真。”鲁墨冷笑一声,“意味着北狄人一旦缴获此箭,会仿造,会用在我大靖将士身上!意味着朝中那些御史,若得知靖北王府研制此等‘酷烈’之械,弹劾的奏章能堆满陛下的御案!‘虐杀狄俘’,‘有伤天和’,这些帽子扣下来,王爷也未必顶得住!”
萧彻心中剧震,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只顾着思考技术上的可行性,却完全忽略了政治和的连锁反应。鲁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碎了他那点基于现代思维的技术优越感。在这个世界,技术并非中立,它的应用,裹挟着无法预估的漩涡。
“……是小子思虑不周。”萧彻的声音有些发干。
鲁墨看着他瞬间煞白的小脸,语气稍缓:“利器无善恶,持器者有心。王爷让你碰这些,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他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老夫年轻时,也如你这般,以为凭手中技艺,可定乾坤,可安天下。后来才明白,这世间最难的,不是铸剑,而是执剑不伤及自身。”
他拿起那支螺旋箭簇,递给萧彻:“拿去吧。东西既己做出,便没有藏着的道理。如何用,何时用,用在何处,那是王爷该考量的事。你只需记住,今日之言,出自老夫之口,入你之耳,出了这工棚,便与老夫无关。”
萧彻双手接过那支沉甸甸的箭簇,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麻。他感到手中握着的,不再是一件单纯的武器,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一个可能引爆未知风险的引信。
“小子……谨记大师教诲。”他深深躬身。
带着完成的样品和满腹的沉重,萧彻离开了匠作营。他没有立刻去寻父亲复命,而是先回到了藏书楼。他需要静一静,需要重新消化鲁墨那番金石之言。
他将箭簇和臂缚放在案上,自己则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庭院。技术领先一步是天才,领先十步,可能就成了异端。他原本只想为自己和王府谋一条生路,却发现自己可能正将所有人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世子,”青禾悄步进来,见他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道,“周统领方才来过,说王爷晚些时候会在偏厅等您。”
该来的,终究要来。萧彻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他拿起那支螺旋箭簇,指腹着那冰冷的、带着致命美感的纹路。
他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父亲对样品效用的考校,更是对他是否具备掌控这份“力量”之心性的审视。
他将箭簇握紧,尖锐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让他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