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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簪余温(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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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一纸名为《潦水之盟》的屈辱和约,为这场战争画上了休止符。东奥国以正式割让联军铁蹄下的边境十六城,并支付巨额的战争赔款,换来了联军的退兵,也换回了瑞王萧承瑾那条风雨飘摇的性命。

自那日朝堂归来,萧承瑾便称病幽居,再未踏入宫门一步。

书房案头,各地文书堆积如山。他指节发白,一份份翻检,目光如筛,只求能从字里行间寻得“郑修霆”三字的半点踪迹。至于其他——是边民流离的泣告,还是朝臣争权的攻讦,于他而言,都已毫无意义。

王后屡次亲临探视,带来的海外奇珍、古玩字画,皆如尘埃过眼。见他终日枯坐,王后心中酸楚,回宫后,频繁派心腹太医前去问诊,或赏赐药材、用度,嘱咐他们务必精心伺候。边境战损,瑞王身边的亲卫减少过半,为防范外界骚扰,东奥国君送出两百御林军为王府守卫。

于是,王府中又新添了许多屏息静气的护卫,他们的存在,如同背景,并未让萧承瑾从窗前那片秋海棠上,抬起过倦怠的眼。

“允棠,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罄霖李玺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萧承瑾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闪过一丝讶异:“此刻来京,不像你的作风。”

“九丘会盟在即,总得提前打点。”李玺笑道,反手合上门扉,确认左右无人才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紫布包裹,动作小心地层层展开,这紫布幽光流转沉黯温润,而静静置于其上的,是一根通体玄黑的发簪。“此物,你可认得?”

萧承瑾呼吸一滞,目光在触及玉簪的刹那骤然凝固。他怎会不认得,看似朴素无华,却在光下会透出隐隐碧色——这墨玉簪是郑修霆当年随手从他案头拈去把玩的旧物。

“他……”萧承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还活着?”

“活着。”李玺压低声音,“那时我还没赶到不羁山。你三闯联营的第二天,哈尔顿暴怒,誓要在军前将赫渊车裂示众。是晟政荀老将军联合了邾偃等几位将领,以‘为主牺牲的忠君报国之士不可杀’及‘杀之寒天下降心,堵未来劝降之路’为由,死命拦下了。”

“紧接着,锦源的金万斛便跳了出来,在联军会议上以‘谁俘归谁’的惯例,咬死不放。主要是你那坚壁清野做得联军粮线紧张,金万斛坚决想用赫渊跟你换银子。呵呵……两边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各退一步:人暂押锦源营中审讯,但所有口供需联军共享,不过你也深知以赫渊的性子,哪能有什么值得共享的口供。”

“我赶到时,人已被送走了。听闻是金万斛早在抓获赫渊时已飞马呈报锦源国君,力陈此人价值,锦源国君下了手谕,以‘关乎邦交国策’为由,强行将赫渊索要回国,云湛世子奉命押解。后来锦源商队在与我做贸易时,“偶然”展示了此物,想来是锦源的有意试探。”

萧承瑾伸手接过玉簪,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凉的玉石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故人的温度。

良久,他再抬眼时,眸中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静默。

“好,”他将玉簪收入怀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活着就好。”

李玺见状,知道故友已收拾好心绪,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缣帛:“锦源确有通商之意。这是他们提出的丝帛专营条款,你看……”

“放下吧。”萧承瑾的目光已落回案头的地图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待我细阅后,自会与你商议。”

“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九丘会盟’。”李玺敛袖,神色不复平日不羁,“罄霖至澹台,正好途经京邑。国书已至,邀你同行。”

萧承瑾目光仍停留在案头地图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东奥并非无人。我身体抱恙,不去。”

李玺不接“抱恙”的话头,袖中取出一封密报置于案上,淡淡道:“你可知,哈尔顿在边境陈兵三万,扬言若会盟时见不到你本人,便视东奥藐视和约。”

见萧承瑾目光微凝,李玺倾身压低嗓音:“你以为这就完了吗?错了。乌戎要的不是你认罪,是要你跪着把潦水防线亲手拆了——你若不去,他正好借题发挥,更有借口将东奥定为‘怙恶不悛’之国,届时新一轮战火重燃,我罄霖隔岸观火,怕是也要被殃及池鱼。……”

萧承瑾垂眼,低声道:“联军刚退,各国疲敝,他未必敢独自兴兵。”

“他不必兴兵。”李玺冷笑,“只需纵容勃轳骑兵在你边境‘追剿残匪’,占你两座村庄,你待如何?是忍下这屈辱,还是为两座村子再起刀兵?届时你是打还是不打?打,正中他下怀,可借此重启战端;不打,国土日削月割,国内民心尽失。他去动你,成本极低;你要防他,代价巨大。”

萧承瑾薄唇紧抿,沉默。

李玺声音压得更低,继续道:“乌戎独吞十六城,联军早已离心。哈尔顿想逼你参会,不是真要打仗,是要在你身上榨取最后一份‘战利品’——东奥亲王的顺从与合作的样子,能让他回国后权势更稳。”

萧承瑾道:“联军打仗,怎会让乌戎独吞十六城?”

“你又不是不知,乌戎不要,他连在九丘会盟进殿的资格都没有,少要都不行。”李玺接着道,“你们那十六城,说是城邑,现在却是灾坑,经此次战乱,人力、粮食、物资都没有,尽剩些老残走不出去的,还需救助,否则就成盗匪。上次不羁山下,我看联军里那些老成持重的,心里都门儿清。后来你舅父前去议和时,只有哈尔顿坚持要将攻打下来的十六城邑正式移交联军分配。分配时,只有勃轳要回了被东奥攻占的两处旧地邑。晟政荀老却说他只是履行诸侯职责,跟随联军讨伐,现东奥已服软,就已经受到教训了,其他的他都不参与。邾偃附议。锦源只想谈贸易,还有些邻边小国不知是怕报复还是怎样,对于土地都不敢要。只是赔款,根据各国份额,分配下去。”

“那这样看来,东奥在国际上的舆论并不算糟,就算我不去,单乌戎一国独角戏也不好唱。”萧承瑾道

“我知你抗拒,不是因为怕被骂,而是不愿在仇敌面前表演屈辱的戏码。但在会上,他若骂你,你便听着;若将罪名推给你,你便忍着。你要让天下人看到的,一个忍辱负重、心系子民的王者。若他们太过猖狂,你的示弱就像给了其它老诸侯国一把刀,自然有人替你收拾这个野心狼子,若他们知进退,大家就都求得一份平安。岂不是也不错?”

萧承瑾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你既知我,何苦相逼。”

他观察着萧承瑾的神色,见他蹙眉不语,终于抛出真正筹码:“锦源国师三日前已前往澹台四方馆。你当人家真是去谈丝绸生意的?”他轻笑,“锦源托我带话——‘王爷若愿往九丘一游,或可见故人手书。’”

萧承瑾骤然抬眼,眸中寒潭骤起波澜。

“不过,你千万别急着应。”李玺按住他手腕,“记住,你是去下棋的,不是去送礼的。你越是漫不经心,他们才越会主动把‘货’,摆上你的棋盘。”

而远在乌戎,哈尔顿抚摸着那份割让城池的地图,独眼中闪烁着满足而残忍的光芒。他终于彻底雪耻了,用他最痛恨的敌人的尊严与国格,为自己和国家,赢得了前所未有的“荣耀”。

经此一役,乌戎彻底挣脱了边陲小邦的桎梏。凭借鲸吞东奥十六城的巨大红利与阵斩老牌强国的赫赫兵威,国力骤增,声名鹊起。它如同一柄带着血腥气的战斧,硬生生劈开了九丘那扇由老牌天朝上国们把守的、紧闭的大门。

“九丘之会”,天下诸侯朝觐共主的至高盛会。这“九丘之会”,乃是天下诸侯向共主朝觐述职的至高盛会。届时,各国王室子弟或开国功臣需亲赴王都,献上方物,聆听训诫,并将国内政、军、经济诸事一一禀报。更为关键的是,天下盟约的修订、势力范围的划分、以及诸侯间最棘手的争端,都需在此获得最终的裁断与背书。

这套由老牌古国把持了数百年的朝贡体系,也早已成了一张用来维护既得利益者、排挤新兴力量的巨大罗网。东奥,曾是这张网的编织者之一。如今,乌戎这头来自荒原的巨狼,已用利齿撕开了罗网的一角,他想让东奥在这座殿堂里匍匐于自己的脚下,站在被审判的席位上,让九丘按照自己的意志,重定座次。

一言以蔽之,谁能在此发声,谁便握有定义秩序的权力。而乌戎也早想尝尝这个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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