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第3页)
粥碗被轻轻摆上小桌。过程无声,只有瓷勺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姨婆吃得很少,像只是为了完成一项维持生命的仪式。
“外面…还热闹吗?”她放下勺子,忽然问,目光却并未看向窗外喧嚣的世界,而是落在何丽雅脸上,仿佛想从她身上读出年味的痕迹。
何丽雅顿了顿,轻轻摇头:“车子很少,人也不多。”她省略了那些红色的灯笼和喧闹的残留,只给出一个安静的答案,一个更符合此刻病房氛围的答案。
姨婆微微颔首,像是满意了这个回答。她的视线移向窗外,声音更轻了些,像在自言自语:“咪咪怕是会被外面的鞭炮吓着,钻在沙发底下不肯出来罢。”
何丽雅擦拭桌面的手指停顿了半秒。她想起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家里,也曾有过类似的,关于鞭炮与惊吓的对话。记忆的碎片像玻璃碴,细小却尖锐,很快又被她习惯性地拂开,不留痕迹。
“嗯,它总是这样,胆子小。”何丽雅接话,语气平稳,听不出波澜。
“她小时候曾流浪过,受过苦。”老人静静地看着她收拾。目光里有种历经世事的慈祥与了然,仿佛能看透那平静表面下所有未曾言明的过往。
她枯瘦的手无意识地在自己膝上轻轻拍着那并不存在的节奏,腕骨突出,皮肤薄得像纸。何丽雅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拿起床头柜上一个苹果。
小刀削下细长连绵的果皮,发出沙沙的轻响,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富有生命力的声音。阳光缓慢移动,将她和老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模糊地交融在一起。
苹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像一道浅黄色的溪流。
“对了…去过你爸爸那边了?”姨婆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何丽雅削皮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轻微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那个房子…暖气总是开得太足,人待久了,脑子难免发闷。”姨婆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观察,“一顿饭下来,怕是比练一上午琴还累人。”
何丽雅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像是被说中了某种不便言明的感受。她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苹果。
“苏阿姨炖了汤。”她简单陈述。
“她做事,向来是周全体面的。”姨婆的评价依旧听不出情绪,像在点评一件与己无关的艺术品,“只是那体面,像玻璃罩子里的花,好看,闻不着香气,也碰不得。”
何丽雅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小碟子里,递给姨婆。老人接过,却没有立刻吃。
“多怡那孩子…还是老样子?”姨婆拿起一小块苹果,慢慢嚼着,像是随口一问。“嗯。”何丽雅拿起毛巾擦手,“没怎么变。”
“被宠坏的花苗,只顾着自己抬头抢阳光,看不见旁边的影子是长是短。”姨婆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却并无多少责备,更像是一种对既定事实的无奈认知,“你也别往心里去。她不是冲你,她是冲着她自己那点子看不见的委屈呢。”
何丽雅摇摇头,姨婆总能将她感受到的那些细微的暗流,用最朴素却又一针见血的话点出来。
接着,一阵不约而同的沉默降临。这沉默里,似乎还有一个未被提及,却无比庞大的存在悬浮在她们之间。选择了另一种人生,从而在所有关系里留下巨大空洞的女人,她们谁都没有提起那个名字,那份想念,那点怨,那层最终演化成的漠然防御。但她的缺席,却像房间里第三个人,安静地坐在阴影里。
最终,是姨婆极轻地,似乎不着痕迹地越过了那个空洞。她忽然轻轻哼起一个极短的调,是寻梦里杜丽娘的一句“忒忒令”,只有零星几个音,苍老沙哑,却韵味犹存。
哼完了,她看向何丽雅,眼神变得有些深远,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另一个模糊的影子:“你弹琴时低头的侧影…有时候,猛地一看…”她的话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将未尽之语和那丝复杂的慨叹一同摇散。
何丽雅不语,只是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因为练琴而指尖微硬的手。
半晌后,姨婆又回到上一个话题:“你爸爸他…心里是虚的。那红包给得越厚,话说得越满,越是显露出他那点…填不平的窟窿。”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他心里明白,所以只好拿别的东西来堆。”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我没想要他的金山。”
姨婆伸出手,那枯瘦冰凉的手覆盖在何丽雅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咱们不图那个。”老人的语气笃定而清晰,“咱们图的是…手指底下流出来的音儿,是真的。你我之间,这份安静…是真的。”
她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暮色开始降临。“那儿就算再亮堂,热闹也是别人的。我们这儿清静,可这清静…是咱们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