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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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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悦没有睡着,楚冕宁的妈妈也是。凌晨一点半,乔悦忽然很想喝温水,于是她移开楚冕宁搭在她胳膊上的手下床,动作很轻,整个过程熟睡中人只嘟囔了一声,但说了什么乔悦没听清。

她在床边坐了几秒,想看后面楚冕宁会不会再说话,不过两分钟过去对方也只是翻了个身,呼吸声很平稳。

来到客厅,找杯子的时候看到窗外的月光很亮,原本只是去净水器那边接点水就会回去,但是主卧那边却传来脚步。乔悦抬起头,瞧见楚冕宁的妈妈披着她白天穿的那件开衫站在月光里,面容略显担忧。

“阿姨。”乔悦开口叫她,不知道她起夜的原因。

“悦悦。”把发白的头发染过又烫成卷发的女人也叫她,两个人走到阳台,这个小区隔温效果很好,即使是冬天的夜半也没有哪里是冷的,适合老人居住。

楚冕宁妈妈先开口问:“回来感觉怎么样?”

乔悦回答她:“挺好的。”

说完觉得不够诚恳,就又补了一句:“都挺好的。”

“悦悦,你知道我跟你妈妈认识吧?”楚冕宁妈妈戳穿了她的勉强,或者说她们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没有睡。对面楼有几户人家灯还是亮的,大概是放寒假回来的年轻人还在玩游戏或者工作。乔悦光是听到这句话就已经想哭了,她忍住眼泪点点头,怕楚冕宁妈妈没看见,又费力地开口说:“知道。”

“你跟你妈妈呀,真是很不像的。阿姨等下说的话可能情商有点低,阿姨想先请你不要生气。”楚冕宁妈妈说着,脸上真的呈现出极大的难为情,是一个长辈很少会对晚辈流露出的怯赧。

乔悦摇摇头,连忙说:“没事的,阿姨你说。”

“你妈妈刚走那会儿,阿姨跟你说,阿姨跟你妈妈是朋友,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以后会替你妈妈多照顾你。其实阿姨当时骗了你。”楚冕宁妈妈讲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脸颊上有一抹晶莹,大概是没忍住的眼泪:“阿姨跟你妈妈不是朋友的,阿姨年轻的时候其实很不喜欢你妈妈,觉得你妈妈那么傻,那么不争气。”

乔悦没说话,她什么都说不出,无力反驳,也很难说是。她只是抿着嘴站在讲话的女人身边,直到对方酝酿好情绪接着说:“你妈妈跟我,就像你跟你宁宁一样,沈城虽然大,但是厂子盖的学校就那么几个,我俩也是小学和初中都在一起,不过性格一直合不来。你妈妈性子很拧,不爱学习,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每天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发呆,只有后来物理课她有点感兴趣。其他课都只能考十几二十,但物理实实在在及过格。”

“悦悦你这么聪明,从小都考第一名,你妈妈知道肯定会高兴,尤其是你学了理科,阿姨记得你高考物理满分,要是得到支持,你去研究太空,说不定也很了不起。”楚冕宁妈妈想到乔悦的优秀,又笑起来,用手背蹭一把眼泪然后摸了摸乔悦的肩。

“阿姨我没那么厉害的,我一直是死读书,靠做题堆上去的。”乔悦很清楚自己没有做科研的天赋,她不是那种对数字和世界的运行逻辑很敏感的人,真的去学天文,大概率也只是在小研究所里写日常报告。这个世界竞争惨烈的关卡不止在十八岁那一年,许多高考六七百看起来是天才的人,其实在只能在最紧要的地方给真正的天才端茶倒水。但并不是说这样的工作很枯燥,只是乔悦对于数学和物理并没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向往。

乔悦能接受自己一辈子在剧场做后勤,就像有的人会接受终日在研究所里给最顶尖的物理学家倒一杯热茶。舞台剧首演,和卫星发射进轨道那刻带来的快乐是让真正参与和热爱它们的小人物与有荣焉的。

“阿姨知道你喜欢做话剧,宁宁跟阿姨说过,还给阿姨看了你的作品,那个《顺风顺水》的票阿姨都买好了,大年初二,咱们一家人一起去电影院,给你捧场。”楚冕宁妈妈笑着,很荣幸,也很雀跃,让气氛一时好到对话如果停在这里就很完美。但是她没有这样,如果就这样回到卧室,再过去一些年,心里的沉重可能依然化不开,她有话想要跟乔悦说,有话想要跟青年时代幸运的自己说。

“悦悦,你妈妈上完初中就没念了,跟那个时候很多人一样,上完初中就不念了,家里就不管了。你妈妈的成绩也确实不好,那时候肯学物理,许多人都说她是喜欢当时课上的男老师,虽然阿姨后来不这样觉得,但当时说起来很像一回事。那男老师对你妈妈不温柔,只是长相清秀,但都不怎么多看你妈妈。毕竟你妈妈比你还瘦还小,皮肤灰灰的,身上又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就像番茄的瓤,番茄的瓤掉在地上那个样子。阿姨为什么会这样讲,是因为你妈妈很喜欢吃番茄,不过那时候番茄也不是便宜东西,有一天阿姨路过你外公家里,看见你妈妈偷吃一个西红柿被你外公打,最后好大一个西红柿烂在地上他都不肯给你妈妈吃。”

好生动的比喻,让乔悦一下子就不喜欢吃番茄了。番茄确实小时候妈妈最常买给她的,因为可以补充维生素C,酸酸甜甜,能替代许多水果。番茄是乔悦妈妈一股脑塞给乔悦的爱,但是听楚冕宁妈妈说完,吃番茄又像在蚕食妈妈的苦难。乔悦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记住爱还是记住苦难,于是她站在原地哭了,瞬间的嚎啕,立马又将嘴捂上。

楚冕宁的妈妈将她抱住,用力地拍她的背,比起安抚更像是要她振作。

“阿姨真的很难过的,这么多年,看着你越来越好很庆幸,但是总是想起你妈妈,真的很奇怪,明明我和她一点都不好呀,可是就是从来没有忘掉那张脸和那个模样。阿姨读完大学来这里工作,遇到你妈妈,拿着个菜篮,不敢跟我打招呼。我那时候还以为不管以前怎么样,我俩相遇都是缘分,想要帮助她,可是她还是那样不合群那样倔,介绍她工作她也干不久,与社会合不来,好像与什么都合不来。后来她突然就结婚了,我看她眼里没有光的样子,就知道那男人对她还是不好。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也觉得完蛋了,你和你妈妈那么像,你爸爸也是很像你外公的人,你以后要怎么办呢?”楚冕宁妈妈想到乔悦刚学会走路,第一次来自己家串门,衣服脏脏的人也蔫。当时真真是觉得乔悦的人生也会和她妈妈一样,如同菜篮里别人不要的蔫瓜。

“可是你是很好的孩子,真的悦悦,你有点太好了。聪明懂事,又大方坚强,你有很多你妈妈身上没有的优点,明明也从那种环境长大,但是你的人生竟然能完全不一样。你弟弟出生的时候我也会担心你被他拖累,因为你妈妈就是很拧的人,笨也不彻底,倔也不彻底小气也不彻底。她对谁都不好,讨厌你外公,却对她弟弟,对你舅舅特别好。小时候什么都让给他,长大了钱也都给他。生下你明明是很喜欢你,却还是跟你爸爸一样想再要个男孩,我很怕你也会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上她的老路,直到在潞城看到你,你当时说你在游戏公司上班。我问你过年怎么不回家,你跟我说,你跟阿姨我说你很久不跟家里联系了。”楚冕宁妈妈说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好像是跑完一场马拉松,真的是一段很长的路,长的人精疲力尽,一度在中间看不到希望。

“你说的时候,很不好意思,怕阿姨和叔叔觉得你这孩子没良心。但是阿姨真的特别高兴,真的特别高兴,阿姨这一辈子都很幸运,但不够善良,没真的帮助过什么人,你妈妈的事我记得不多,但是阿姨想要告诉你,其实有一首歌你妈妈很喜欢听,是张宇的《雨一直下》。这首歌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不过也是快了,当时阿姨跟你妈妈之间的嫌隙已经蛮重,毕竟我给她介绍工作她跟人吵架然后直接不去,我其实脸上很挂不住。”楚冕宁妈妈说到这,轻轻叹口气,不知道是仍然在埋怨乔悦的母亲愚钝,还是对那时候许多事不解。

“当时你爸爸欠赌债,被人追到家里,你妈妈来管我借钱,我没有借给她,我们俩就在我们家当时那个小客厅坐着,你妈妈知道再说我也不会借,但也不甘心走,就坐在那里,左看看右瞧瞧,最后看见桌子上有台录音机,她问我可不可以借她听一下,钱没有,那录音机听一下可以吧。我说可以,她就戴上,当时那盘磁带就是张宇的,她听到一首歌,觉得好听,问我怎么调回去,我就教给她。她就那样听了好多遍,到最后就开始跟着唱就是爱到深处才怨他,舍不舍得都断了吧,那是从来都没有后路的悬崖。”

乔悦也听过这首歌,过去媒体不发达,一首歌从发行到流行再到过时要经历很久。乔悦没有过mp3,小时候听歌要蹭楚冕宁的耳机。当然楚冕宁有mp3的时候年轻人已经不再听张宇,乔悦究竟是在哪里听到,电视机、ktv还是某个美发店门口的音响。记忆翻滚如倒了的垃圾箱,然后有人在里面捡起一台录音机,楚冕宁的妈妈跟乔悦讲:“那天我就把录音机和磁带送她了,我说我没办法借她钱,以后也不会再帮她,这台录音机她就拿走,因为从小没见她喜欢过什么。”

“你妈妈就起来了,到门口,推开一扇还有一扇,她站在那里看着我,酝酿了一会儿,跟我说她知道我是看不起她的,谢谢我这些年一直帮她。我当时没有回应她这句谢谢,我只是觉得那么累,现在回想起曾经都好累,躺在床上,闭上眼,累的睡不着,积压在我心里像块石头一样。悦悦,我和你妈妈情分确实不重,但是她总叫我难过,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可以聊起她的人,听宁宁说你今年愿意回来看她,阿姨就觉得终于有机会把这块石头卸下。”

乔悦很想对她说,您也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和我聊起她的人,但是乔悦开不了口,她对母亲的记忆那么少,少到只有自己的眼泪。于是此刻她只能用眼泪回应,这场天聊了那么久,以至于对楼那几户亮着的灯都熄了几盏。楚冕宁妈妈握住她的手,温暖而柔软的手掌,跟楚冕宁的手好像。

“阿姨老了,说话可能颠三倒四,讲不清楚意思,但是阿姨就是希望你可以知道你妈妈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很可恨,她不可怜,不要把你妈妈当成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个社会一直对我们女人很糟糕很糟糕,你外公对她不好,爱情故事也害她,但是你妈妈的一生其实轰轰烈烈,从没讨好过谁,挨打也要偷西红柿,不管她喜不喜欢那个老师,都证明她拼命使劲儿也可以学好习。她一个人跑到南方生活,但是犯蠢把钱都寄给弟弟,又为了你的名字在户口登记撒泼打滚。我真的没见过你妈妈这样蠢和可气的人,但是她还是给你争取到了一点健康和快乐,所以悦悦你去看她,不要一直对她说你很可怜,她的生活就是没有退路的悬崖,你就当她潇洒走了一回,但你不要走她的路,走你自己的。”

楚冕宁妈妈在最后又引用了《雨一直下》的歌词,乔悦看着她的卷发,想明白为什么许多老年人喜欢烫头。其实卷发并不会让人显得多么年轻,但是这样的行为确实是在努力抵抗时代的车轮,还没有趁年轻潇洒过,世界就已经翻新重构。发型时髦,歌曲繁复,电影舞台灯光美术看的人眼花缭乱,而很久之前出生的人处在其中,只能靠一些自以为精致的装修呐喊我还没有老去,我还能享受这个时代的便利。

“我知道的阿姨,我会走我自己的。”乔悦抿抿唇笑起来说,是她对一个努力爱过她母亲的女性很郑重的承诺。

第二天上午楚冕宁起来的很早,她对半夜发生的对话浑然不觉,只是看到乔悦的眼睛肿的异常。当两个人坐上车,她把自己的身子挨过去,双手捧住乔悦的脸问:“怎么哭啦?”

“没什么。”乔悦讲话时口齿很不清,因为嘴巴被楚冕宁的两只手推起,听起来就支支吾吾的有点滑稽。

“开心点,去见你妈妈开心点。”楚冕宁其实也不太了解乔悦的妈妈,只不过她总想乔悦开心。无论什么事,她都能找到一个值得乔悦开心的理由,哪怕乔悦做不到,她也会想办法一点点把她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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