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第1页)
燕子山镇的风裹着煤灰味,刮在脸上像细沙打疼。我和万民走出卫生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把矿区的烟囱染成暗红色,煤灰在空气中浮沉,落在衣领上就是一层黑。万兵父亲站在病房门口,佝偻着背,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从食堂打来的稀粥——米粒沉在碗底,上面漂着几点油星。
“路上小心。”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看我们,只盯着地面裂开的砖缝。那砖缝里,似乎也塞满了洗不掉的煤灰,和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命运一样,沉重而晦暗。
我点头应着,拉了拉万民的胳膊。他的手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嵌着从万兵家墙上蹭下的石灰。走出卫生院的铁栅栏门,长坡下的村庄像被冻住的蚁穴,土黄色的平房挤在山沟里,屋檐下挂着冰棱,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那光,也是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往哪走?”万民突然停下,脚下的石子滚进路边的排水沟,发出“哐当”一声,在这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什么东西破碎了。
“房东说过,顺着电线杆走,第三个巷子右拐。”我裹紧棉衣,试图将所有的寒冷都隔绝在外,但那风却像长了眼睛,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呼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快得抓不住,就像我们这些在外讨生活的人,未来总是飘忽不定。
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两侧的土墙上糊着旧报纸,“计划生育”的标语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只剩下斑驳的红色印记,像干涸的血迹。越往里走,霉味越重,混杂着煤烟和烂菜叶的酸气,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贫穷和绝望的味道。走到巷子尽头,一扇掉漆的木门半掩着,门楣上挂着串干辣椒,红得发黑,像是凝固了的血泪。
“就是这儿。”万民推开门,铁锈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呻吟,划破了巷子里的死寂。
屋里比外面更冷。窗户糊着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像个破败的鼓在敲。墙角结着蛛网,蛛丝上沾着煤灰,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黑芝麻。一张木板床靠在北墙,铺着稻草,上面堆着条薄棉被,被角磨出了棉絮,露出里面灰黑的棉芯。桌子是缺了腿的,用砖头垫着,上面摆着个豁口的搪瓷缸,里面还剩半缸浑浊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细密的灰尘。万兵的几件衣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棉袄,袖口补着补丁,补丁的颜色和原布有些差异,显得格外刺眼;两条旧裤子,裤脚沾着永远洗不掉的煤渍,那黑色仿佛已经渗进了布料的骨子里。
“他就住这儿?”我摸着冰冷的桌沿,指腹蹭过一层灰,那灰积得很厚,似乎很久没有人好好打扫过了。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分明就是个临时的窝棚,勉强能遮风挡雨,却挡不住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贫穷。
万民没说话,径直走到桌子前,伸手揭下墙上的风景画。画是从挂历上撕下来的,印着桂林山水,青山绿水,烟雨朦胧,那是万兵从未见过的世界。画的边角卷了边,像是被无数次抚摸过。画后面的墙皮剥落,露出个拳头大的洞——两张百元纸币用图钉按在砖缝里,边角被潮气浸得发皱,像两片干枯的叶子。
“这是他上个月发的工资。”万民的手抖起来,把钱揭下来时,图钉在墙上留下四个小孔,像是这面斑驳墙壁上新添的伤疤,“他说要攒着给家里盖房,让爹妈搬离山坳。”万民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把那两张带着霉味和体温的纸币小心翼翼地抚平,放进自己贴身的口袋里,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万兵沉甸甸的梦想和破碎的未来。
我想起万兵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像一截笨拙的木头;左腿缠着绷带,渗出暗红的血迹;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亮得有些吓人。医生说神经断了,韧带碎了,就算拆了石膏,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他才二十来岁啊,人生本该像那挂历上的桂林山水一样充满希望和色彩,可现在,却只剩下一片灰暗和绝望。他来山西下井三年,每天在井下爬六百米漆黑的巷道,背八十斤沉重的煤,一个月挣一千二。这一千二,是用健康和生命换来的,是他盖房梦想的一砖一瓦。可现在,梦想碎了,连带着他的双腿和人生。
“收拾东西吧。”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楚,开始动手收拾。我把棉被卷起来,里面掉出个塑料袋,装着半包硬馒头,已经长了绿毛,像发霉的心情。这就是万兵的日常,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遥远的“盖房”梦想上。
万民把万兵的几件衣服叠成方块,动作缓慢而沉重,像是在进行一场肃穆的仪式。他把叠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塞进墙角的蛇皮袋里。墙角的煤炉早就灭了,炉膛里结着冰,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这个小小的屋子,因为没有了万兵的气息,显得更加空旷和冰冷。
邻居张婶端着碗面条站在门口,门框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显得有些憔悴。她见我们收拾东西,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同情:“小兵这娃,省得让人心疼。顿顿啃馒头,说矿上的菜贵,舍不得买。偶尔买个最便宜的素菜,也要分两顿吃。”张婶的声音里带着山西口音,朴实而温暖,像这碗冒着热气的面条。
“他没跟人结过仇吧?”我想起昨晚砸门的人,心里发紧。那急促而凶狠的砸门声,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让我不寒而栗。万兵这样一个老实巴交、与世无争的人,会得罪谁呢?
张婶摇头,眼神里带着肯定:“闷得很,这娃。下班就待屋里,除了跟老乡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从不跟人来往。也没啥娱乐,就在家看看那本翻烂了的字典,或者对着墙上那张桂林山水发呆。”她把手里的面条往桌上推了推,“你们吃点吧,热乎热乎身子。大冷天的,别冻坏了。”
面条上飘着葱花,油花在碗里打着转,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我和万民今天吃到的第一口热乎饭。我们蹲在地上,呼噜噜地吃着,热气熏得眼眶发湿。是面条太烫,还是心里太堵?或许都有吧。这碗面,不仅仅是食物,更是这冰冷寒夜里一丝微弱的暖意,是陌生人之间最朴素的关怀。
屋外的风更紧了,像野兽在嘶吼。窗户上的塑料布被吹得像要裂开,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又像是万兵无声的控诉。
吃完面,身上暖和了些,但心里的寒意却更甚。我和万民继续默默地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少得让人心酸。除了那几件破旧的衣服,就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桌子抽屉里,放着几本皱巴巴的采矿技术杂志,还有一本厚厚的字典,扉页上写着万兵的名字,字迹工整而有力。我翻开字典,里面有很多地方都用铅笔做了标记,还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注释,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努力学习,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娃,还想着考个技术员呢。”张婶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前阵子还跟我打听,哪里有夜校可以上。我说,小兵啊,你下井那么累,还学啥?他说,婶,我不想一辈子都在井下背煤,我想让俺爹妈过上好日子。”张婶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煮熟的鸡蛋,还带着余温,“这是我早上刚煮的,你们拿着路上吃。给万兵也带两个,他身子虚,得补补。”
我接过布包,鸡蛋的温热透过布料传到我的手心,也传到了我的心里。在这片被煤灰覆盖的土地上,人性的光辉并没有被完全掩埋。
“张婶,谢谢您。”我真诚地说。
“谢啥,都是出门在外的苦命人。”张婶擦了擦眼角,“只是可惜了这娃,那么好的一个娃……”她没再说下去,转身默默地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我和万民收拾东西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越来越大的风声。
万民在床底下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铁盒子。盒子是那种老式的饼干盒,上面印着早已过时的图案。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些零碎的东西: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万兵笑得露出了牙齿,依偎在一对淳朴的农村夫妇身边,背景是破旧的土屋和连绵的大山;几张汇款单,收款人都是“万建国”,那应该是万兵的父亲,汇款金额大多是八百、一千,偶尔有五百,汇款附言都是“家里用,勿念”;还有一个小小的、掉了漆的玩具汽车,应该是万兵小时候的玩具,被他珍藏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