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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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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山坳里爬出来,像个刚睡醒的懒汉,慢吞吞地把光洒在旅馆那面斑驳的土墙上,暖烘烘的,却驱不散我心里的寒意。我和万民收拾好东西,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还有万兵那件舍不得穿的蓝布褂子,都仔细叠好,用绳子紧紧捆在自行车后座上。那捆衣服不大,却沉甸甸的,像压着万兵往后几十年的日子。我们没再多说什么,推起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往煤矿赶。

路是昨天走过的回头路,但心境已然不同。昨天是焦灼地寻找,今天是沉重地谈判。煤矿在燕子山的深处,越往上走,空气里的煤尘味就越浓,呛得人嗓子发痒。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往上,路两旁是黑黢黢的煤矸石堆,一座连着一座,像被遗弃的坟茔,沉默地堆在那里,记录着这里日复一日的挖掘与索取。风一吹过,黑色的粉末便簌簌落下,给路边的野草都镀上了一层灰。

矿区的大门敞开着,像一张咧开的、冷漠的嘴。门楣上挂着个掉漆的木牌子,写着“兴盛煤矿”四个字。“兴”字的最后一瞥已经模糊不清,“盛”字更惨,上面的“成”还勉强辨认,下面的“皿”却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成”字,透着一股虚假的繁荣和内里的破败。

门卫室是个低矮的小房子,像个土拨鼠的洞穴。里面坐着个老头,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脸上沟壑纵横,也沾满了洗不掉的煤灰。他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我们,见我们推着自行车,后座还捆着包袱,便懒洋洋地问:“干啥的?”

“找刘经理。”万民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补充道,“四川来的,找刘刚刘经理。”

老头上下打量我们半天,那目光像是在掂量我们值多少钱,又像是在判断我们是不是来闹事的。半晌,他才伸出一根枯树枝似的手指,指了指不远处一栋红砖楼房:“办公楼,三楼,右手边第三个门。”说完,便又缩回脖子,拿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呷了一口浓茶,不再理我们。

办公楼是红砖砌的,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生了严重的皮肤病。楼梯是水泥的,积着厚厚的煤灰,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我们拾级而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三楼的走廊里光线昏暗,几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蹲在地上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阴影里明明灭灭。见我们过来,他们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看——那些眼神,麻木里带着审视,审视里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身上,让人浑身难受,只想快点逃离。

刘经理的办公室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里面隐约传来男人的笑声,还有哗啦啦翻动纸张的声音,显得与这栋楼的沉闷格格不入。万民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紧张,有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然后,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刚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嘴里叼着一支烟,手里拿着个计算器,“啪啪”地按着,脸上带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头发梳得油亮。见我们进来,他不慌不忙地把烟摁灭在一个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然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来了?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两把破旧木椅。

他的办公桌上乱糟糟的,堆着一些文件和报表。最显眼的是一个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的搪瓷缸,缸沿豁了个挺大的口,里面还剩小半缸浑浊的茶水。这“劳动模范”四个字,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讽刺。

万民没有坐,他走到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拿出万兵的病历和诊断证明,双手捧着,轻轻放在桌上。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是压抑。“刘经理,”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这是我弟万兵的病历。医生说,他这辈子……可能都站不起来了。你看能不能……能不能多赔点?他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刚拿起病历,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像是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报纸。他甚至没有仔细看那些触目惊心的诊断结果,就“啪”地一声把病历扔回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三万,”他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语气斩钉截铁,“多一分没有。”

“三万?”我忍不住喊了出来,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刘经理!他才二十来岁!他是在你们矿上出的事!两条腿都没了!以后只能靠轮椅过活,三万块够干什么?够他买几年的药?还是够他下半辈子的吃喝拉撒?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吗?”

刘刚斜睨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充满了不屑和嘲讽。“嫌少?”他嗤笑一声,“嫌少你们可以去告啊。劳动局?法院?随便你们去哪里。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们一句,在燕子山这块地界上,没人会管你们这些外地农民工的闲事。”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剜人。“你们掂量掂量,是拿着三万块钱走人,还是一分钱都得不到,在这里耗着。”

他站起身,走到万民面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万民的肩膀,那力道不像是安抚,更像是警告。“老乡,识相点。三万块,不少了。拿了钱,赶紧走人。不然,我可不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到时候,一分钱都没有,你们哭都没地方哭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胁。

万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煮熟的虾子。我看到他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我担心他会忍不住一拳挥过去,但那样我们就彻底完了。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冷静。

就在这时,刘刚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办公室里紧张的气氛。刘刚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拿起手机。“喂?”他接起电话,嗯嗯啊啊地说了几句,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疑惑,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挂了电话,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死死地盯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探究,仿佛要把我们看穿。“你们找了万红?”他突然开口,声音冰冷。

万民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万红,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是……是我堂妹万红。她……她在城里认识些人……”

刘刚沉默了半天,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死死地盯着我们,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忌惮,还有一丝权衡。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钱。他把钱“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六万。”他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签字,拿钱,走人。以后永远别再踏足燕子山,也别再来找事。否则,后果自负。”

钱是崭新的人民币,用白色的橡皮筋一沓一沓捆着,一共六沓,整整齐齐地躺在桌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钱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冰冷的光泽。万民盯着那六沓钱,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有愤怒,有屈辱,有不甘,还有一丝……绝望。

“签不签?”刘刚把一支笔扔了过来,笔“咕噜噜”地滚到万民面前。“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考虑。不签,我现在就把钱收起来。到时候,你们连这六万都拿不到。”

万民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那支笔。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握不住笔。六万。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六万,就买断了万兵的两条腿,买断了他二十五岁以后的人生,买断了他所有的梦想和未来。我想起万兵在井下弓着身子爬巷道的样子,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脸上沾满了煤灰,却依然笑着说“哥,等我攒够了钱,就回家盖房子娶媳妇”;想起他偷偷藏在枕头下那本画满了城市风景的画册,和画册后面压着的、他省吃俭用攒下的两百块钱,那是他准备寄回家给爹娘的;想起他爹在医院病房门口,那个佝偻的背影,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签。”万民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颤抖着拿起笔,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协议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力刻上去的。墨水在粗糙的纸上洇开,像一滴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我知道,签下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万兵的两条腿,正式被标上了六万的价格。

就在他即将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他的手猛地停住了。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然后,在我和刘刚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突然抓起桌上的协议,狠狠地撕了起来!“刺啦——刺啦——”纸张碎裂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把撕碎的纸片狠狠地扔在地上,像是在扔掉某种屈辱。

“我不签!”万民嘶吼着,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我弟的腿不是商品!他的命不是六万就能买走的!刘刚!你这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

刘刚显然没料到万民会突然来这么一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变得铁青。他死死地盯着万民,眼神里充满了暴怒和杀意。“好!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地说,“不签是吧?行!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他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一分钱都别想拿到!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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