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第1页)
很快,我便请假,赶回了老家。万民和他的父亲已经在县城的汽车站等我了。万伯父,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此刻头发花白了许多,眼神呆滞,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才泛起一丝微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万民则是一脸憔悴,眼窝深陷,显然是几天没合眼了。
我们没有太多的寒暄,时间紧迫,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关系到万兵的治疗和后续的赔偿。我们在县城的火车站买了三张去西安的火车票。那个年代,从我们老家到山西大同,没有直达的火车,必须辗转几次。
重庆菜园坝火车站,一如既往地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南来北往的旅客,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脸上带着疲惫或是期待。我们三个,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们没有期待,只有沉重和茫然。我们手里攥着的,不仅仅是几张薄薄的火车票,更是万兵的未来,一个家庭的希望。
踏上北上的火车,哐当哐当的铁轨撞击声,像是敲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汗味、方便面味、劣质烟草味,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从郁郁葱葱的南方丘陵,逐渐过渡到光秃秃的北方黄土高坡。
一路之上,万民和他父亲的心情都糟糕到了极点。万伯父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偶尔长长地叹一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绝望。万民则显得焦躁不安,一会儿站起来在过道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坐下,双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他们知道万兵的伤势有多严重,“可能要瘫痪”这五个字,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们头顶。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对于万兵,对于这个家庭,都是凶多吉少。他们不敢奢望煤矿老板能承担起全部的责任,只敢“求”他开恩,尽可能多赔偿一点工伤待遇,让万兵的余生能长一点,能稍微好一点,不至于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
而我,心里同样没底。我明白,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山西,在那些财大气粗、可能还有着复杂背景的煤矿老板面前,我们这几个从偏远农村来的“外乡人”,想要讨回一个公道,想要争取到合理的赔偿,将会是何等的困难。我们所谓的“合理期望”,在强大的现实面前,可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可笑。煤矿事故,在那个年代,似乎并不罕见,而矿工的权益保障,又往往是那么脆弱。我们能依靠什么?我们又能指望什么?我所谓的“有文化”、“见过世面”,在坚硬的现实和冰冷的利益面前,又能有多少分量?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答应万民一起来,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只是给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最后让他更加失望?
火车在西安站停靠,我们短暂地停留了几个小时,在车站附近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又匆匆购票转乘去大同市的火车。西安的冬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寒意,但比起我们将要去的大同,似乎还算温和。
此次行程,异常漫长而艰辛。我们从重庆启程,沿着襄渝线北上,经过原达县(现在的达州市)、安康,进入陕西境内,抵达西安。然后从西安转乘陇海线、同蒲线,经过临汾、太原、忻州,一路颠簸,最终才抵达目的地——大同火车站。这还不算完,从大同火车站出来,我们还要转乘客运汽车,经过著名的云冈石窟,才能抵达左云县的燕子山镇。后来我们才知道,万兵出事的那个煤矿,其实并不在燕子山镇镇上,只是距离燕子山镇比较近,但行政区划上属于左云县管辖。
整个行程,跨越了大半个中国,直线距离就有约1700公里。在那个交通还不算十分发达的年代,这趟旅程耗费了我们将近三天两夜的时间。
由于时间太过久远,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具体是哪一天的什么时候抵达大同火车站的了。大约是中午吧,或者是下午一两点钟?火车缓缓驶入站台,透过布满灰尘的车窗,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大同那标志性的天空,以及地上厚厚的积雪。
一下火车,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像无数根小针扎在脸上,生疼。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根本抵挡不住塞外冬天的威力。我立刻感到两只耳朵像是要被冻掉一样,火烧火燎地疼。更让我难受的是脚后跟,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上来,仿佛踩着两块冰。
我跺了跺脚,想让脚暖和一点,却感觉脚下传来一种异样的湿滑感。低头一看,我才发现,我那双穿了几年的旧皮鞋,鞋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雪水和融化的冰碴子正不断地往里渗。我居然一直都不知道!这双鞋,跟着我走南闯北,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想到在这千里之外的大同,以这样一种方式“罢工”了。地上的寒气透过那道裂缝,毫无阻碍地直刺脚底,那种寒冷,是深入骨髓的。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自己这双“开口笑”的皮鞋,再看看眼前这个白茫茫一片、寒气逼人的陌生城市,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和茫然。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生命,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索赔”愿望。我们能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能把万兵“带”回去吗?或者,我们只能带回一个残酷的现实和一笔冰冷的、可能远远无法弥补他所受伤害的“赔偿款”?
万伯父和万民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寒冻得够呛。万伯父裹紧了他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缩着脖子,牙齿都在微微打颤。万民则是一脸的焦急,顾不上寒冷,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去燕子山镇的汽车。
“哥,我们……我们赶紧去汽车站吧,去燕子山镇!”万民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急切而有些变调。
我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呛得我喉咙生疼。“走,先去买票。”
我们拖着简单的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大同火车站冰冷的站台上,然后汇入熙熙攘攘的出站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寒冷的瑟缩。站前广场上,积雪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脏兮兮的,变成了黑灰色的雪泥。远处的建筑物,也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色调中,显得压抑而肃穆。
这就是2002年冬天的大同,以它特有的方式,给我们这三个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一个冰冷而沉重的“见面礼”。我们的索赔之路,就这样,在一双裂开的皮鞋和刺骨的寒风中,正式开始了。而我们当时谁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将会是怎样的艰难险阻,以及那个最终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无比沉重和悲哀的数字——6万元。一条年轻的,可能将要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的生命,在某些人眼中,似乎就只值这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