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莱与系错的鞋带(第1页)
时间:上午7:30
雾港市老城区的清晨,是被几种固定的声音唤醒的:隔壁单元王阿姨在阳台呵斥她那只总想学说话的八哥“闭嘴”;楼下“老味道”早餐摊的油锅发出滋啦作响的欢快交响;远处港口传来模糊低沉的轮船汽笛,裹挟在湿漉漉的海雾中,弥漫进每一条街巷。
郝运莱就在这熟悉的生活协奏曲中,完成了他的晨间仪式——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张极其精美的“天地银行”百年纪念版冥币设计稿,咬下了今天早上的第三口油条。
他的工作室兼住所,是一栋老旧居民楼的一层,原本是临街的车库,被他用低价租下,简单装修后挂上了“好运来设计工作室”的招牌。招牌设计得花里胡哨,充满了不协调的喜庆元素,与“冥币设计”的业务内容形成一种荒诞的对比。室内空间杂乱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秩序,堆满了各种书籍、图纸、工具和叫不出名字的古怪装置。书架上的书种类庞杂得令人咋舌,从《量子力学导论》、《符号学原理》、《声学环境工程》到《中国传统纹样图鉴》、《民间禁忌大全》、《纸扎艺术百年流变》,甚至还有几本厚厚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5)》和《认知心理学前沿》,它们毫无逻辑地挤在一起,书脊上贴满了颜色各异的标签纸。
时间:上午7:45
“啧,不对,绝对不对。”郝运莱嘟囔着,油渍差点滴到数位板上。他赶紧吸溜一下,手指飞快地在平板电脑上操作,将设计稿上一个复杂的云纹图案放大到极致。“这云纹的弧度,样本稿的曲率半径是5。7像素,我这里画成了5。4像素,少了零点三个像素……这会导致整体气流……呃,幽冥之气的流动感不足,缺乏那种轮回往复的深邃感。”
他陷入了一种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学术式纠结。对于郝运莱来说,冥币设计是一门严谨的学问,关乎审美、寓意,甚至还有一套他自己总结的、玄之又玄的“阴间用户体验学”。他能一眼看出版面布局的微小失衡,能记住上周二下午三点十八分从窗外电线杆上飞走的麻雀左翅第三根羽毛有点分叉,能清晰地复述出三个月前来找他麻烦的混混头子“龙哥”,那天穿的那双限量版AJ1,左脚鞋带用的
是不太常见的“双环结”系法,而且靠外的那个环比里侧的环稍微松了大概1。5毫米。
然而,拥有如此惊人观察力和知识储备的郝运莱,此刻却完全没注意到,那位系鞋带很有特色的龙哥,正带着三个面色不善的兄弟,拐过了街角那家永远循环播放着“情路弯弯”的奶茶店,目标明确,气势汹汹地朝着他的“好运来设计工作室”走来。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奶茶店油腻的玻璃窗上,扭曲而充满戾气。
郝运莱并非生来就注定要设计冥币。
他曾是雾港理工大学著名的“天才与怪胎”混合体。本科横跨了物理和计算机两个专业,研究生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冷门的民俗学,研究方向是《东亚地区丧葬文化中的符号系统与信息传递隐喻》。他的毕业论文答辩现场堪称传奇,他用拓扑学和信息论完美论证了某种传统冥币纹样在“跨维度信息编码效率”上的优越性,让在场的民俗学教授们目瞪口呆,而前来旁听的物理系导师则痛苦地捂住了额头。
他是知识的饕餮,对世间万物运行规律有着孩童般的好奇和学者般的钻研精神,但他的思维却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弹珠,在一条布满复杂岔路的迷宫里疯狂跳跃,永远奔向最意想不到的角落。他能精准计算出一颗露珠在特定阳光角度下的蒸发速率,却经常忘了自己有没有吃早饭;他能通过同事一个微小的手势推断出对方昨晚失眠是因为楼下邻居的空调外机振动频率异常,却完全无法理解对方“你能不能闭嘴”的眼神暗示。
这种极度专注又极度跑偏的特质,让他无法适应任何需要团队协作和常规沟通的职业。他曾短暂地在一家顶尖科技公司待过,负责算法优化,但他提交的报告中充满了对办公室绿植光合作用效率的观察以及对咖啡机蒸汽噪音的频谱分析,并郑重建议将其作为员工情绪状态的监测指标。最终,人事部经理带着同情和困惑的表情请他“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他也试过做独立研究员,但他的项目申请书上写着“基于多普勒效应的城市流浪猫领地争端预警系统”或“利用废弃电路板炼制具有独特电磁屏蔽性能的陶釉”,拉不到任何赞助。
最终,他发现冥币设计是少数能完美容纳他所有“无用”知识、古怪兴趣和极致细节控的工作。这里没有甲方的朝令夕改,没有团队合作的摩擦,只有他自己和一套自洽的、外人无法理解的美学与玄学体系。虽然收入仅够糊口,社会地位约等于零,但他乐在其中。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庞大、复杂、且永远有惊喜等待发现的系统。至于别人看他像不像精神病,他根本不在意——或者说,他那过于发达的观察神经,唯独漏掉了“社会认同”这一频道。
时间:上午7:58
就在他正津津有味地翻看一篇《从声学角度分析老王头配钥匙摊敲击声与成品质量之关联性》的观察日记时——
“砰!”
工作室那扇不太结实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撞在了门后挂着的一串用于“调节风水”的塑料镀金版五帝钱上,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廉价声响。
郝运莱从屏幕前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上的黑框眼镜。看清来人后,他脸上瞬间条件反射般地堆起了职业化的热情笑容,仿佛没看到对方脸上的煞气。
“哟!龙哥!早啊!吃了吗?”他站起身,习惯性地想找茶杯给人倒水,发现桌上只有一个泡着枸杞的保温杯和半袋没吃完的油条,“哎呀,您看我这……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今天气色真不错!这新发型显得您额角更开阔了,印堂发亮……呃,虽然您这行当暂时可能不太看重这个阳间风水……”
被称为龙哥的壮汉穿着紧身黑T恤,胳膊上的刺青因为肌肉紧绷而显得有些狰狞。他被郝运莱这串毫无眼力见、如同街坊寒暄般的问候打得措手不及,酝酿好的凶恶表情卡在了一半。他身后一个黄毛小弟忍不住上前一步,恶声恶气地打断:“少他妈废话!郝运莱,上次让你改的那批‘金山银山’背景图,搞得跟暴发户似的,差点让我们老大在客户面前丢份儿。老大,今天非得让这小子好好改改,不然砸了他的破店!”
龙哥终于从懵逼中回过神来,找回了一点□□应有的气场,一巴掌拍在郝运莱的绘图板上,震得压感笔跳了起来:“老子说的是意境!意境懂吗?要那种……那种低调的奢华!深沉的有钱!你搞得太闪了,跟生怕别人不知道俺们是暴发户似的!”龙哥努力搜刮着肚子里有限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高端”需求。
郝运莱被吼得缩了下脖子,但听到“低调的奢华”几个字,他的眼睛猛地亮了,仿佛遇到了知音。他右手握拳,一锤左掌心,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钦佩表情:“哦——!我明白了!龙哥!原来您是有更高层次的审美追求!是想走那种简约新中式风格,摒弃浮夸,返璞归真是吧?早说啊!没问题!小case!”
他立刻变得兴奋起来,仿佛接到了什么国际大奖的设计单子,完全忽略了对方是来找茬的本质。“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把底色改成哑光磨砂黑,金字换成暗纹浮雕,再适当做些留白处理,整体色调往下降个三十度,保证高级感拉满!让收到的主儿觉得您这边不但财力雄厚,还有文化、有品位!在下面也能引领时尚潮流,成为鬼生赢家!”
龙哥和他身后的三个小弟彻底石化了。他们张着嘴,看着郝运莱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什么“哑光质感”、“视觉重量”、“阴间极简风”,感觉像是走错了片场。他们是来威胁人、砸场子、压价格的,不是来参加什么冥界艺术品鉴会的!
龙哥感到一阵无力,拳头打在棉花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被郝运莱夸赞“显额角开阔”的新发型,琢磨着是继续按照流程恐吓一下,还是干脆直接砸点东西算了。
就在这尴尬而诡异的对峙时刻,窗外,毫无预兆地,骤然爆发出一阵极其刺耳、连绵不绝、如同末日警报般的“滴滴滴滴”声!
声音并非来自单一源头,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日常声响。其密集度、响亮度、同步性都高得吓人,仿佛全雾港市的电子蜂鸣器都在这一秒集体疯了!
“操!什么他妈鬼声音?!”黄毛小弟第一个受不了,捂着耳朵痛苦地骂道,刚才那点凶恶气势被这噪音撕得粉碎。
另一个小弟惊恐地看向窗外:“哥!好像是……是那些共享单车!全都在叫!”
龙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震得脑仁疼,本来就没多少的谈判(威胁)兴致彻底归零。他烦躁地朝郝运莱挥挥手,像驱赶一只吵闹的苍蝇:“妈的!吵死了!算老子倒霉!下次!下次图纸再他妈搞不对,老子真把你这儿拆了!走走走!”
一群人如同被噪音驱逐的苍蝇,来得突然,去得也仓促,推开玻璃门,骂骂咧咧地挤进了门外那片混乱的声浪里。
郝运莱却对这场未完成的“商业谈判”的突兀结束毫无反应。他的注意力早已被窗外异常的声学现象完全捕获。他甚至小跑着到了窗边,推开窗户,侧着耳朵,眉头紧锁,像是在欣赏一场结构奇特的交响乐。
“咦?这个声音……”他自言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窗台上敲击,模拟着节奏,“平均频率大概在3。5千赫兹左右,是人类听觉比较敏感的区域。间歇周期非常稳定,0。8秒一次,误差极小。同步率也太高了……这不像是随机故障或者系统崩溃,倒像是……被某种统一的指令同时激活了鸣笛功能?全市的共享单车?”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为这现象找到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是某种电磁脉冲?大规模的网络攻击?还是……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更无厘头的想法:难道是因为最近雾港市湿度太大,潮气同时短路了所有单车的某个控制模块?
龙哥的威胁、设计的修改、甚至刚刚没吃完的油条,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郝运莱就是有这种能力,他能精准地捕捉到全世界最微不足道的细节,然后完美地忽略掉眼前最巨大、最明显的麻烦或危险。
窗外的单车鸣叫声,依旧不知疲倦地响彻雾港市上空,如同一场盛大、混乱、却无人能解其意的都市谜语。郝运莱站在窗边,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欲,仿佛眼前不是一场社会混乱,而是一个等待他拆解的、巨大的、发出噪音的玩具。
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份过于专注的“好奇”,即将把他引向一条完全超乎想象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