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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窥镜(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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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的晨光,与昨日并无不同,依旧准时而又冷漠地铺满房间。

叶疏在地铺上睁开眼,第一时间映入那浅淡瞳孔的,是天花板上被窗外投映的、不断晃动的水波纹光——楼下哪家店铺的霓虹招牌又开始了一天的闪烁。

他静躺了几秒,并非眷恋睡意,只是单纯地完成从绝对静默到开始感知的过渡。然后起身,洗漱,烧水,泡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精确得如同某种内在的节律。

他端着茶杯,没有选择沙发,也没有倚靠桌腿,而是走到了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直接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地板微凉,隔着衣料透入。

他面朝外,如同坐在舞台边缘,俯瞰着一出永不落幕的人间戏剧缓缓拉开序幕。

这个高度,足以滤掉大部分个体的细节——行人的表情,车辆的型号,招牌上的字迹——只剩下流动的色块、规律的运动和庞大的噪音基底。但这似乎正是他观察的方式:不去解读个体的悲喜,只观察整体的趋势与脉络。

早高峰的车流开始汇聚,从各条支路注入主干道,很快变得粘稠缓慢,红色的刹车灯连成一片断续的光河,鸣笛声如同焦躁的脉搏,即便隔着百米高空和双层玻璃,也能隐隐感受到那股堵塞的张力。

他看了一会儿车流,目光平静,仿佛在看沙盘上的模型。然后,他的视线微微偏移,落在相邻一栋写字楼的中间楼层。那里有一扇窗户,窗帘紧闭。但几乎就在他目光落定的下一秒,那窗帘被猛地拉开,一个穿着西装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正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用力挥舞着手臂,脸上是即使在这个距离也能模糊感受到的激动与愤怒。

叶疏的视线没有在那扇窗户停留超过三秒,便淡淡移开,落回下方的光河。仿佛那激烈的情绪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飘过视野,无需关注。

茶杯见底。他起身续水。

再次坐下时,他的目光投向了更远处的一片老旧街区。那里正在进行的拆迁工程已近尾声,大部分房屋已被推平,只剩下几堵残破的墙壁孤零零地矗立着,像被遗忘的墓碑。巨大的挖掘机如同钢铁甲虫,在瓦砾堆中缓慢移动,每一次下铲都扬起一片尘土。

他看着那片废墟,看着挖掘机的机械臂起落,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既无怀念,也无对新生事物的期待。仿佛那只是地表自然的新陈代谢,一片森林倒下,另一片尚未长出,如此而已。

午后,他短暂离开窗前,吃了几片苏打饼干和一把坚果,算是午餐。然后又回到原处。

阳光的角度开始倾斜,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细长。下面的街道经历了午间的短暂舒缓后,又开始酝酿晚高峰的拥堵。

他的目光偶然扫过楼下的人行道。一个穿着玩偶服的人正费力地向路人发放传单,大多数行人都面无表情地避开。玩偶服的头套被取下片刻,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汗水浸湿了额发。年轻人仰头喝了口水,目光无意识地向上抬,似乎与叶疏的视线有了极短暂的空中的交汇。

叶疏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只是平淡地掠过,如同掠过一片云,一棵树。那年轻人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很快又戴上了沉重的头套,继续机械地挥舞手臂。

就在夕阳即将再次开始它的告别仪式时,叶疏的目光定格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报亭。一个老人正慢吞吞地收起摆在窗外的杂志和报纸,动作迟缓,每一下都显得有些吃力。报亭旁边,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正围着一个手机屏幕嬉笑打闹,声音尖利,与老人的沉默缓慢形成鲜明对比。

叶疏看着那老人收完最后一摞报纸,弯腰,似乎咳嗽了几声,然后缓缓拉下了报亭的卷帘门。锁好。佝偻着背,朝着与学生们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远。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佝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街角转弯处。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是整个下午他极少有的、明显的生理动作。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夜生活的前奏开始响起。霓虹灯更加卖力地闪烁,车流的光河变得更加璀璨,也更加拥堵。

叶疏终于从窗边站起身。腿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微麻,但他行动如常,没有丝毫滞涩。

他没有开灯,在逐渐浓重的暮色里走到厨房,准备他的晚餐——依旧是燕麦片和生菜。

进食,清洗。

当他把洗干净的盘子倒扣在沥水架上时,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水槽边缘一滴未被完全擦干的水珠上。那水珠映着窗外某盏蓝色的霓虹灯光,像一颗微缩的、不安定的心脏,微微颤动着。

他看了那滴水珠两秒,然后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精准地将其抹去。

指尖留下一点湿痕。他打开水龙头,用极小的一股水流冲了冲手指,然后用搭在一旁的亚麻布巾仔细擦干。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目光似乎无意地再次投向窗外。城市夜景辉煌,但在那璀璨的光海之下,在他今日所见的车流、愤怒的职员、废墟、疲惫的玩偶服、锁门的老人……所有这些画面的最底层,一种极其模糊的、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如同水底暗涌,微微搅动了一下。

那并非清晰的预兆,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里极其微弱的异常频段。来自于他对这座城市庞大规律长期观察所形成的某种直觉。

他无法界定那是什么,源于何处,指向何方。

甚至无法确定那是否真的存在,或许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或是连续几日陈煦带来的微小扰动后产生的幻听。

他静立了片刻,浅色的瞳孔里映着窗外流动的灯火,深不见底。

然后,他转身,像往常一样,走向卧室,进行睡前的洗漱。

一切如常。

只是今夜,在那片他惯常沉入的、无梦的静默之海里,那一丝微弱至极的异常频段,如同最深海里一缕难以捕捉的异常水流,持续地、低频率地震颤着。

未能掀起波澜。却也无法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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