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之困（第1页）

接下来的几天，陈煦来得少了。即便来，也总是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低气压。他不再咋咋呼呼地分享公司的趣事，也不再强行推销各种“快乐计划”。更多时候，他只是瘫在叶疏的沙发上，眉头拧成个疙瘩，盯着天花板发呆，或者唉声叹气。

叶疏依旧泡他的茶，看他的光，并未主动询问。但他的沉默，与以往那种纯粹的、置身事外的空寂不同，似乎多了一层极淡的、等待的意味。如同平静的水面，预备承接必然坠落的雨滴。

终于，在一个傍晚，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的时候，陈煦憋不住了。

“叶疏，”他声音有些沙哑，从沙发上坐起来，双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可能……惹上点麻烦。”

叶疏正将沸水注入茶壶，水流声平稳。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侧了下脸，表示他在听。

“就‘灵犀科技’那破事……”陈煦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我不是认识个哥们在那儿嘛，也不算特熟，就一起打过几次球。前两天一起喝酒，他压力太大了，喝多了就跟我吐苦水，说他们那个智能家居系统问题大了去了，为了赶工期上市，好多测试都糊弄过去的，底层架构就有隐患……还说……还说之前内部压力测试失败过，报告被上面压下来了……”

叶疏将泡好的茶倒入两个杯子，端着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陈煦面前的桌上。热气袅袅升起。

陈煦没碰茶杯，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我当时就当醉话听了，也没太在意。结果……结果他妈的我昨天跟另一个朋友吃饭，聊起这事，就……就当个八卦说了几句……”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明显的懊悔：“我也不知道那孙子转头就跟别人说了，还添油加醋！现在好像传得有点开……‘灵犀’那边不知道从哪儿听到风声，好像……好像在查是谁泄露的……我那哥们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声音都变了，问我跟谁说了……我他妈……”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叶疏，充满了焦虑和后怕：“叶疏，你说……会不会查到我这儿？我那哥们会不会因此丢了工作？甚至……惹上官司？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嘴贱！”

他终于说完了，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无助地喘着气。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

叶疏端起自己那杯茶，吹开热气，呷了一口。动作依旧缓慢从容。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陈煦因焦虑而有些颤抖的手指上。

“话出口，”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却像一块冰，短暂地镇住了陈煦的躁动，“便成了因果。自有其流向。”

这听起来不像安慰，甚至带着点冰冷的哲理意味。陈煦的脸色白了几分：“那……那怎么办？我就这么等着？万一真找上门……”

“他们找的是源头，不是流言的中转。”叶疏的目光平静无波，“你的朋友，是源头之一。你，是流转的环节。恐慌只会让水流更加混乱。”

他的话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事情的表象。陈煦愣住了，仔细咀嚼着这句话。是啊，“灵犀”要追查的是内部泄露消息的人，而不是他这种道听途说又传出去的二手货。但他的恐慌确实可能让事情变得更糟，比如他那个已经吓坏了的哥们。

“可……可我那哥们……”陈煦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担忧。

“他的选择，他的因果。”叶疏的语气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明晰，“他选择诉说，你选择传播。各自承担。”

陈煦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叶疏的话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一时口舌之快带来的后果，也照出了这件事里每个人应负的责任。没有煽情，没有安慰，只有事实。

这种冰冷的清晰，反而奇异地让陈煦一直紧绷着的、混乱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恐慌并未完全消失，但那种无处着力的、漫无目的的恐惧感，被锚定在了更具体、也更可理解的层面上。

他颓然地靠回沙发背，拿起那杯一直没碰的茶，手依旧有些抖，杯沿碰得牙齿咯咯轻响。他喝了一大口，微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点真实的暖意。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声音低哑地问，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叶疏沉默了片刻。窗外，雨声似乎更密了些。

“等。”他说了一个字。

“等？”陈煦不解。

“水流会找到它的方向。”叶疏的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雨丝在玻璃上划出的痕迹，“漩涡不会持续不变。在它平息之前，保持静止，比胡乱挣扎更安全。”

他这是在告诉陈煦，以不变应万变。在事情明朗之前，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不要说更多的话，以免让情况复杂化。

陈煦看着他平静的侧脸，那份深入骨髓的淡漠在此刻却成了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混乱焦躁的心绪，仿佛也被这冰冷的平静感染，慢慢沉淀下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捧着那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水的苦涩回甘，竟让他品出几分清醒的味道。

叶疏也不再言语，陪着他沉默地坐着。

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带着沉重心事的寂静弥漫开来。但在这寂静里，陈煦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悬浮在焦虑的真空里。

至少，还有一个人，用他那种独特而冰冷的方式，在陪着他，看着他卷入这片突然掀起的、名为“现实”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