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烛火(第1页)
柴房的门再次被锁死,将阿来与外界彻底隔绝。这一次,隔绝的不仅是自由,还有生的希望。林永福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没有伤药,没有食物,甚至连一口冷水都没有。
最初的剧痛过后,是更漫长、更磨人的钝痛。后背的伤口与冰冷的空气接触,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会牵动伤处,带来一阵撕裂感。寒冷像无孔的毒蛇,从破烂的衣衫缝隙钻入,啃噬着她仅存的体温。她蜷缩在潮湿的草堆里,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徘徊。
身体里每一个濒死的细胞都在哀鸣。死亡的气息如此贴近,它不再可怕,反而呈现出一种宁静的诱惑。只需松开那紧绷的意志,任由自己沉入永恒的黑暗,所有的屈辱、痛苦、仇恨,都将烟消云散。
祠堂里棍棒加身的场景,如同噩梦般反复上演。族老们冷漠的脸,下人们恐惧又夹杂着一丝隐秘快意的眼神,林继宗那无力而苍白的痛苦,尤其是林永福那双毫无温度、唯有杀意的眼睛……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你誓要对抗的世界。它不在乎真相,只在乎权力;它不同情弱小,只崇拜强权。你的坚持,在它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
阿来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她开始怀疑自己。复仇,这个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信念,在赤裸裸的、旨在毁灭□□的暴力面前,是否真的有意义?即使她侥幸不死,即使她最终找到了扳倒林永福的方法,她这副被彻底摧残过的身心,还能剩下什么?一个充满仇恨、遍体鳞伤的空壳吗?
苦难并不高贵,它只会摧毁美好,扭曲灵魂。你确定要在复仇的路上,将自己也变成你所憎恨的那种怪物吗?
她想起很久以前,那个还会因为一块芝麻糖而眼睛微亮的自己。那个对文字怀有好奇的自己。那些微弱的、对温暖和光明的渴望,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消磨殆尽。复仇之路,似乎注定是一条走向异化、走向自我毁灭的不归路。值得吗?
柴房外,偶尔传来脚步声,是负责看守她的婆子。她们不会靠近,只是确保她还在里面,偶尔会故意高声谈论,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还没断气?命可真硬!”
“硬有什么用?老爷发了话,不给吃喝,看她能撑几天!”
“啧,也是造孽……不过谁让她手脚不干净,还克人……”
“死了干净,省得再祸害林家!”
……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盐水,一遍遍浇在阿来的伤口上。
她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没有人会来救她,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死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污点。这种彻底的孤立无援,比□□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过去了多久。饥饿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的胃袋,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伤口开始发出不详的低热,浑身一阵冷一阵热,意识愈发模糊。
在昏沉中,她仿佛看到了早已模糊的母亲的脸,温柔地对她笑着;又仿佛回到了那个被卖的河边,父亲数着大洋,脸上是贪婪的光……画面支离破碎,最后定格在赵翠花扭曲的死状和林永福冰冷的凝视上。
恨意!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几乎被痛苦磨平的恨意,再次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
是的,苦难没有意义,但它带来的仇恨,是真实的!是林永福,是那些冷漠的族老,是这不公的世道,将她逼到了这步田地!如果她就此放弃,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阴暗的柴房里,那么他们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都将被掩盖,被遗忘!他们依旧可以作威作福,而她的冤屈,将永沉海底!
“不能死……我不能死……”她用尽全身力气,在内心嘶吼,尽管这嘶吼在外人听来,或许只是微弱的喘息。
“我死了,他们不会有一丝愧疚,只会觉得清除了一只碍眼的虫子……我要活着……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我要亲眼看到林永福倒台的那一天!”
这恨意,成了维系她生命最后的烛火。微弱,摇曳,却顽强地不肯熄灭。它不再仅仅是为了报复具体的个人,更是对这不公命运的一种激烈抗争!
如果世界以痛吻你,你是否只能报之以歌?不,当歌喉被扼住,当善意被践踏,唯一能发出的,只能是来自地狱的咆哮!
她开始用残存的意志力,对抗身体的崩溃。她艰难地挪动身体,舔舐墙角渗入的、带着土腥味的冰冷水汽,缓解干渴。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哪怕只是片刻,回忆那本册子上模糊的数字和代号,用思维的运转来抵抗□□的痛苦。她知道,林永福想让她死,她偏要活!她不仅要活,还要带着复仇的利刃,从这炼狱里爬出去!
绝望是最大的奢侈品,它只属于那些还有选择余地的人。而对于深陷泥潭、唯有抓住仇恨这根毒刺才能活下去的人而言,绝望本身,就是需要被吞噬的养料。
外面的看守似乎放松了些,或许认为她已经离死不远。
这天夜里,阿来在昏睡中,似乎听到窗棂有极轻微的响动。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从破旧的窗纸缝隙里塞了进来,掉在草堆上。
她心中一惊,用尽力气爬过去,颤抖着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小块已经冷硬、但干净的黑面馍馍,还有一小撮粗盐。
没有字条,没有任何标识。是谁?在这严密看守下,冒着巨大的风险,给了她这续命之物?是那个曾被她问过路的快嘴寡妇?还是某个对她尚存一丝怜悯的下人?抑或是……林继宗那微不足道、却又在关键时刻再次出现的、怯懦的善意?
她不知道,也无暇去想。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馍馍,蘸着盐粒,慢慢地、艰难地咀嚼吞咽。食物粗糙得划痛喉咙,却如同甘霖,让她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获得了一丝燃料。
这一点点食物,无法治愈她的伤,无法驱散她的寒冷,但它传递了一个比食物本身更重要的信号:她并非完全被遗忘!在这冰冷的绝望中,依然存在着一丝微弱的光亮!
泪水混合着血污,滑过她干裂的脸颊。这不是软弱的泪,而是复杂的、掺杂着痛苦、恨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泪。
阿来将剩下的食物仔细藏好。她知道,这远远不够。林永福不会就此罢休,更猛烈的风暴还在后面。
她躺在草堆上,望着柴房顶部漏进的、那一丝微弱的星光,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
活下去。然后,复仇。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目标,而是她存在于世的唯一意义。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将踩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