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第1页)
数千里外,江南水乡,青石镇浸在梅雨时节的潮湿水汽里,连檐下的青苔都绿得沉甸甸的。
这本该是舟楫往来,桑麻丰饶炊烟袅袅的鱼米之乡,如今却被一张无形的死亡之网牢牢罩住,连风都带着腐朽的腥气。
月前那场诡谲的病症起得悄无声息,最初是几个常年在胥江上讨生活的渔人发热、咳嗽,身上泛起星星点点的红疹。
镇上唯一的陈郎中捻着胡须开了疏风散寒的方子,可几剂汤药灌下去病情非但不见起色反倒如野火燎原,不出旬日,染病者已逾数十。
症候也一日凶险过一日,凡是患者均高烧不退咳血不止,那红疹竟也迅速溃烂成疮流出黄浊的脓水,不过七八日光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便在极度的痛苦中断了气。
恐慌比瘟疫跑得更快。
往日摩肩接踵的长街,如今空空荡荡,家家门户紧闭,码头上再不见片帆踪影,连野狗都夹着尾巴躲进了深巷。
州府派来的医官戴着厚厚的面衣,查验一番后脸色青白地吐出两个字:“瘟疫!”
随即,来自州府冰冷的封镇令落下,青石镇便成了一座孤岛。
镇长李德福这半月来仿佛老了二十岁。
他原是富态的身量,如今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嘴角是一层叠一层的焦黑燎泡。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四处求援,甚至去镇外荒山拜了不知名的野祠,换来的却只有更深的绝望。
青石镇的棺木早已售罄,悲戚的哭声从镇东头传到镇西头,这座以青石温润流水缠绵闻名的水乡俨然已成人间炼狱。
“爹,您就勉强用一口吧,身子要紧。”
李秀云端着一碗几乎不见米粒的清粥走进书房,声音轻柔却夹着压抑的哭腔,她看着父亲半月间便花白了大半的鬓角,只觉得心口像被钝刀子反复割着。
李德福无力地摆了摆手,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死寂的街巷,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声音:“堵得慌。。。。。。实在咽不下,秀云,你跟我说实话,今日。。。。。。又走了几个?”
李秀云纤瘦的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道:“东街的王老爹。。。。。。一家五口都没了,还有。。。。。。私塾的周先生,也。。。。。。也出现症状了。”
“周先生。。。。。。”
李德福闻言,身子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重锤击中。
他闭上眼,浑浊的泪水终究是没能忍住渗了出来。
他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顶着乡绅们的非议,一次次踏上周先生那间简陋茅屋的门阶,又是如何被这位清高秀才的学识风骨所折服,最终以诚心打动对方请得他出山教导镇上子弟。
周先生那般清风朗月洁身自好的人,竟也。。。。。。
想到这里,一股混杂着无力悲愤与绝望的灼热之气直冲顶门,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榆木桌案上,震得那碗清粥剧烈一晃,溅出几滴滚烫的米汤。
“天欲亡我青石镇乎?!”
这声嘶吼不似人声,倒像是受伤野兽的哀鸣,充满了血丝。
他话音未落,一阵极其仓皇杂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只见镇上的年轻衙役赵铁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进了门槛,头上的皂隶帽歪斜着盖住了半只耳朵,脸上汗水泪水还有不知哪里蹭来的污泥混作一团,官服的前襟也被扯开了大半。
他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离水的鱼,好不容易才带着哭腔挤出破碎的语句:“镇、镇长!不好了!义庄。。。。。。义庄那边……全。。。。。。全乱套了!里头的人都跟疯了似的。。。。。。要。。。。。。要冲出来!门板都快被撞散了!弟兄们。。。。。。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啊!”
李德福猛地站起,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李德福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隔离义庄这本就是剜肉补疮的无奈之举,将染病者集中看管虽是为了防止瘟疫扩散,却无异于将他们推入绝望的深渊,任其自生自灭。
如今,里面的人在死亡阴影的逼迫下要殊死一搏,一旦这道脆弱的防线被冲破,携带着疫病的绝望人潮四散开来,整个青石镇乃至周边地域,都将万劫不复!
“快!备轿。。。。。。不,备马!立刻去义庄!”
李德福猛地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一步扶住门框稳了稳心神,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对赵铁柱嘶声道。
镇外荒坡上的旧祠堂,平日便是人迹罕至之处,如今更是被死亡的阴影和绝望的气息层层笼罩。
昔日庄重的门庭此刻已被木条纵横交错地钉死,宛如一座冰冷的囚笼,木门之内,几十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身影攒动着,许多人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令人触目惊心的红疹和溃烂的脓疮。
在几个双目赤红情绪激动的汉子带领下,他们用肩膀用身体,甚至用捡来的石块,发疯似的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大门。门板发出“砰砰”的巨响,门外,寥寥数名奉命看守的乡勇手持棍棒面色惨白,他们既怕被传染,更不忍对已是垂死挣扎的多亲们下重手,场面已然失控。
“放我们出去!我们不想烂死在这里!”
“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让我回家!”
“官府是要把我们活埋了吗?反正都是死,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