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青(第3页)
而南山喜欢小莲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像他这类自小被打压、性格沉闷的青年,最是对这种热烈剽悍的女子毫无招架之力。
我就是一个明目张胆的例子。
只是古秀梅与小莲不同的是,小莲的热烈与彪悍全部都体现在□□上,而古秀梅的热烈彪悍却体现在她的理想与人格上。
我与南山虽然都是软弱之流,却也是不尽相同的货色。我自以为比他还是要稍强一些的。毕竟我总不至于任人排挤受尽打压,还忍气吞声。我虽然软弱,但背地里的肮脏手段我还是有许多的。
只不过作为本书的主角,我必须要保持自己的正面性。一个对世间所有正道邪念都一视同仁、冷漠处之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良善之辈?一个绝对善良、刚正不阿的人,往往是活不长久的。自人类诞生以来,这个星球每天每时每分都在发生肮脏的丑恶,信奉真善美的人,面对这些丑恶的真实,早在二十几岁就都郁结而终了。
屿青就是这类人。
他是我曾经的一位诗人朋友,他喜欢看海,喜欢春天,喜欢阳光,喜欢鲜花。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工业制造不很发达的时代。那时的火车还是慢悠悠的,街道上人们除了两条腿走路,便是骑自行车。可供人们进行的娱乐消遣也不多,在这方面倒是和思想开放之前的安化厂有几分相似,电影院、剧院、舞厅、图书馆。
他出生在铁道旁的一座小房子里。出生时父亲便早亡,母亲独立支撑抚养他。这里又令我忽然想到在人类的生命长河中,养育的过程,似乎父亲总是经常缺位的角色。所以我一直认为人类世界应该为所有的女性立庙丰碑,如果不是她们坚韧不拔、牺牲奉献,人类怕是早早就灭亡了。仔细想想,如果把一个新出生的孩子直接交到父亲的手上,全权让他来抚养,怕是和直接送这个孩子自生自灭没什么区别。可是,人类往往却不感念母亲的付出,他们在宏大的叙事上歌颂母亲,却在日常的生活中将其视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琐事保姆。用时甜言蜜语,不用时,唾之如敝履。女人的天赋当中,总是有一项以德报怨的伟大品格。如果她们皆是那种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性格,恐怕她们的基因早已经将生育这项能力给改良掉了。屿青,这是他为自己取的名字,意为岛屿青年。
屿青在少年时便展露出惊人的文学天赋。他七岁写诗,十岁登报,十四岁人生的第一本诗集出刊,十六岁被文学院录取,二十岁毕业留校成为□□,二十三岁,他暂停事业游学采风。工业制造初期的人类如同是一架架廉价的机器,自由买卖,任人宰割。他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被人按照年龄、性别、健康划分为不同的价位等级,陈列在劳动市场的展柜里。每一个人的旁边都详细标明了姓名、籍贯、过往经历、特长,甚至于食量和所需的睡眠时间,以及其可以让渡出来的基本的人权。比如有些人写着可以接受十小时上班,有些人写着可以接受十二小时上班,有些人甚至写着可以接受全天不休。又比如有些人承诺此生可为工作不结婚、不生子,有些人承诺愿意住在公司旁边,随时接受领导的安排,还有些人承诺即使家有婚嫁喜丧、或是生病也绝不请假。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封死在橱窗里,等待着被人挑选。男性和女性的标价相去甚远,女性因为天然的生育机制而备受冷落,男性看似获得了胜利,实际也只不过是被当成了永动机。那些戴着墨镜的工厂主,用一种无法看透的眼神打量和挑选着健硕的男性,一个肌肉发达、面庞俊朗的男性被争相抬价哄抢,他站在橱窗里,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是赢得了什么莫大的荣耀。
见此场景,屿青只觉得惊悚。
我与他采风途中相识相遇,他一脸不解地问我:
「就连养只猫猫狗狗,人们都晓得要带它去公园晒太阳,去草地奔跑,为什么偏偏人类自己却甘愿待在那封闭的橱窗里呢?他们为何要将自己的权利让渡出去呢?」
我平静地为其解答:「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天赋异禀,大多数人想要活下来,就必须解决吃饭喝水的问题,需要有一间房子一张床用来睡觉。而无论是饭还是水,抑或房子还是床,都是需要钱财去购买的,不工作哪里又来的钱财呢?」
「一人一天不过二斤饭、一斤水,床也不过两米宽,房子能盛下床不也就足够了,何苦辛苦到这种地步。」
「你讲的那仅仅是生存,但生活并非这样。旁人去吃龙虾牛排,你想不想尝呢?旁人去住大房子,你想不想住呢?旁人喝果汁饮啤酒,若你只喝白水,心中难免会生出羡慕。他们只是想追求更体面的生活而已。如今这个社会的残忍之处就在于,它看似给了你饿不死的基础保障,却也设置了普通人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就比如你在学校里的职务,一个小小的辅助□□,每个月领那几十块的薪水,你甘愿住在学校宿舍里,吃着简单的食堂,可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怡然自得。」
「这样岂不是活成了欲望的傀儡?」
「□□本就是皮囊,你我本质上也只是欲望的傀儡,只是个体与个体的欲望不同而已,你的欲望是看书晒太阳,他们的欲望是山珍海味、名车名表。」
「可他们的欲望在残害这具□□,他们难道不自知吗?」
「自知又如何?自知不代表有选择。游戏规则是由上层人制定的,想要生活就必须得进入他们的游戏规则,无论这个规则是公平亦或是不公平,都得遵守。就像你的工资,是学校的规章制度根据你的等级早就确定好的,它不以你的意志发生增减。」
「可悲可叹。短短几年,人心怎么变成这样?」
「是啊,短短几年人心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人心决不是这几年才变的,而是自古恒常。上层人的算计和贪婪从未变过,底层人的奴性与嫉妒也亘古如此。」
屿青继续上路。
他经过佛堂、学校、孤儿院、高级的大楼、石头平房、菜市场、农田、医院。他看到妇女因家中无米而哭泣,婴儿只能在田埂里玩耍,老人在医院的门口死去,孩子在教室里因没有白鞋子被罚站……
他意识到自己奉为太阳的诗歌和文学理想,在现实的生活面前,一无是处。人们需要的是能填饱肚子的面包,而不是三两句缠绵悱恻的空话。他陷入深深的无力当中,他热爱且心疼世人,却两手空空,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拿不出。
四年后的某个微风习习的清晨,灰色的火车站台上,赶早的人们熙熙攘攘。人们忙着检票赶路、互相道别,不曾有人注意到,他正满脸忧郁地站在黄线之外,等待着火车的进站。
我的朋友叫林屿青,他是一位诗人,也是本体的我,一个没有宏观视角、还有悲天悯人之心的、天真的我。
他的身体被轰鸣的火车碾碎,而站台上的人们只为此唏嘘了几秒钟,便匆匆踏上火车,奔向各自灿烂的前程去了。
或许正如龙七所言,这些充斥着自私、嫉妒、贪婪、算计的人类根本不值得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