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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仁(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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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终是不忍心古秀梅无望。她这样勇敢、正义的人,不应该面对那样一个龌龊的结果。所有勇敢、正义的人,都不该面对。

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一个思想犯,一个家世、血脉、金钱、权力都不具有的布衣平民。我空有渊博的学识和浩瀚的思想,既没有黑熊的坚韧,也没有吴侑珍的顽强,更没有春樱的敬业和安分。面对压迫与不公,我就是沙达康口中的那条狗,骨子里就没有反抗。古秀梅和黑熊这样勇于抗争的人,我是极度认可和崇拜的,但他们无法在我心里激起一丝血性,那是我自诞生起便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也是我长寿久活的秘诀之一。

「所以,到底是该逆来顺受地苟着,活到长久,还是痛快地拔剑,去对抗虚无呢?」

「你在说什么?」古秀梅不明所以。

我回过神,起身拉她往门外走,另不忘叮嘱龙震天:「儿子,火炉上的鸽子汤记得喝,别等熬干了。」

「去哪?」古秀梅一头雾水。

转眼我便带她来到土地庙里,叩响了黑熊书房的门环。

进门我便问:「黑熊老弟,你守在这里几年了?」

黑熊同样一头雾水,他缓缓答道:「到月底整十三年。」

我转身问古秀梅:「阿梅,你选入议会代表几年了?」

古秀梅答:「三年。」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底的迷茫和怀疑顷刻一扫而光。

黑熊道:「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年轮不过是无数重复、寡淡的日子所累积起来的数字,三年,十三年,都一样。每天所图所想无外乎三餐吃什么、情爱与钱财,看似选择颇多,本质也不过是被欲望裹挟的动物。他们无所谓意义、更没有理想与目标,所以从不存在迷失和绝望,但古主任你不一样。」

黑熊比我年小,且只活了一世七十余岁,其思想之深刻,却远远在我之上。当然这仅是我的谦虚之词。

半个月后的全国决议会上,以接近九比一的悬差,古秀梅的理想突围战首次失败。而她的沮丧甚至维持没超过两秒。

在铺满红丝绒地毯的五角大厅里,胜利方欢呼雀跃,对底层的漠视和掠夺可以说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彼此间癫狂大笑,恨不能将明令禁止的脱衣舞娘和摇滚乐队搬到议会台上,来庆祝自己再一次守住了腐朽的权杖。事实上,他们在古秀梅所在的百分之十代表团离开后,也确实如此做了。那终日被豢养在政府要员后花园的歌艺舞姬,或许也从没设想过,自己竟然有踏入五角大厅的一天。

陈传富、胡得为、齐半两、刘罐头也是那九十分之一,但他们的阶级层次卑微,无福欣赏到那位传闻倾国倾城的脱衣舞娘。但他们有自己的消遣之地。

小汽车突突了近八个小时,几人回到安化厂,已然是下班时间。厂区里除了保卫员,空无一人。陈传富打发警卫员去剧团宿舍把吕文生接过来,警卫员提醒道:「陈市长,后天省委里来视察团,行程里安排了看《义海无边》,您看今天入夜了,吕领舞还接吗?」

陈传富始终笑盈盈的:「接,这么大喜的日子,他不在可怎么行,另外,先回别墅挑两瓶烈酒,你看着选。」

警卫员点头应下。

吕文生很快被送到,他没有穿舞台上的拉脚裤,而是白衬衫搭配卡其布长裤,脚底一双棕色运动鞋。他脸色不似往日般精神饱满,眼睛发灰、隐约有泪,皮肤白得惨淡,好似一个久治未愈的慢症病人。

他跟随警卫员下车,来到胡得为办公室的书柜前。警卫员移动书柜,其后是一扇黑漆木门。警卫员将酒递到吕文生手中,「吕领舞,就麻烦你帮忙带进去了。」

吕文生面无表情,停顿良久,缓慢推开了那扇黑门。

门里传来被明令禁止的爵士乐,因其乐符里藏着对灵魂的自由启蒙。

我与吕文生打交道并不多,我是思想犯,他是根正苗红的曲艺世家,他父亲是国宝级脱口秀演员,尤其擅长将政府颁布的新政策写成老少皆宜的段子,□□长还曾亲自为他颁布表扬勋章。之前因为老庄那事儿,我们曾经同住过半月,他作为角色演员来和我这个原型人物体验生活。这部舞蹈剧也就是警卫员说的《义海无边》。时间恍然入梦十余年,吕文生始终未婚,一心为舞。

安化厂的人都背后唤他「舞痴」。

是玩笑也是敬佩,不带半点贬义。

年轻的舞蹈员每六个月便送进剧团一批,个个都是舞蹈学院的尖子生,可在吕文生面前,逊色得简直像群门外汉。

舞台上,他灵动多变,时而娇憨可爱,时而如泣如诉,身体更是如同风吹春柳,化骨绵柔,跳起舞来,动则翩若游龙,轻盈而不乏力量,静则定如松柏,泰山崩于前而不移。像我这样天然对舞蹈不感兴趣,缺乏对动态美的欣赏能力的人,却也能轻易品出吕文生的厉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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