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露(第2页)
「这么快?」
「孩子是谁的她还是不肯说吗?」
我心知肚明。「嗯,或许她有难言之处。」
「新规撤销了家暴法,但也通过了反堕胎法,也不知是福是祸。」
我长叹一口气:「看吧,还会变的,它不是一直都在变吗?」
古秀梅靠在我单薄的肩膀上:「是啊,它从没停下过脚步。」
正说着,新建的百花文艺广场中央,七点的钟声敲响,绚烂的音乐喷泉拔地而起,人们纷纷跑进广场里去踩水,嬉笑和欢呼声洋溢在整座城市上空。
我和古秀梅只听身后传来淡淡一句:「这盛大的快乐,还真像是末日前的狂欢。」
转过身,是白净清秀的龙四。龙四和他的父亲当年一样,邀请我陪同他去改名字。
周围的建筑数十年间翻天覆地,唯独那栋小小的社区派出所,依然是灰头土脸的旧模样。龙四穿着崭新的中山套装,搀扶着我再一次踏上那被无数人踩过的台阶。我脑海中本该在此刻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回忆,许多人的出生和死亡都通过这里与世界产生或切断联系。而事实上,我满脑子都被一团名为恐惧的乌云笼罩,改名之后他的命运将如何变幻,有饭的厄运会不会重演,我再一次切实地经历恐惧,我非常明确地感到自己正在发抖,即使看不到,我也能猜测出,这张像烂苹果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惊骇得几乎要掉出来。如果此刻迎面走来一个胆小的孩子,一定会被我吓得哇哇大哭。想到这画面,我忽然觉得没那么恐惧了,反而乐滋滋得险些笑出来。
武棒棒如今已经是壮如黑牛的所长,一米七的个子,两百斤的横肉。「林叔,您来了。」他嘴向来是最麻利的。「今天来是有啥事?」
「龙四想改名。」
「龙校长,快请坐请坐。等着哈,我去泡茶,这就安排人来。」
趁着间隙,我才问龙四:「四儿,想好改什么名了吗?」
「想好了,爷爷。我想改成林龙四。」
我微微一惊,心里莫名暖和起来:「你要……改回林姓?」
「关于我父亲的事情虽然您和奶奶从未对我们提及过,但这些年,我游历在外又回到安化厂,那些往事拼拼凑凑也都知道得七七八八。爷爷,那些光怪陆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现在让咱们回到现实,好好生活吧。」
龙四神情真切地握住我的手,温柔得跟这个家族显得格格不入。我望着他如同四月春水的眼睛,该有多少女孩沉沦于此,可不知为何,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只是当时我沉浸在他改回林姓的喜悦,根本无从去深究那令我发冷的原因。随即我猛然意识到,我堕落了。从前我一直自诩是开放、包容的先锋思想领袖,虽然没有任何官方背书,我也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但至少在内心我是非常认可自己这个荣誉的。我时常有意将自己与那些迂腐、封建的男人女人们区别开来,例如婚姻里,我厌烦男强女弱的老腔调,偏要做操持家务的那个,任由古秀梅去创事业,也例如教育,我更乐于与学生们亦师亦友、彼此教学相长,再比如和我儿子孙子们,除了称呼以外,我们似乎并没有严格的辈分等级之分,他们人人在我这里都是平等的。可即使刻意规避,我仍然还是被潜移默化地同化了:我竟然会因为龙四要改回林姓而心生光耀之喜。
纲常礼教之于人心,时常就是如此般,或于抵抗挣扎间、或于无知无觉间,便受其影响。
与此同时,古秀梅想到了该如何开化民众思想。
「文娱艺术、出版报业、画廊书店、甚至游戏广播,这所有的渠道都是用以民众思想启蒙内容的传播。个体的思想形成,天资禀赋是一方面,后天刻意学习与耳濡目染的影响又是一方面。教育系统的教材无法左右,但如今文娱艺术已经全民自由,我们可以是听歌看电影的人,也可以是写词编剧的创作者,更可以是新闻报刊的书写者、画家、演说家、喜剧演员、文学家、评论家。历史上的众多经验都已经告诉我们,这条路是绝对可行的。从现在抓起,正处于个体思想萌芽时期的十八九岁的一代人,十年后他们逐渐迈入社会掌握话语权,到时就会成为我们新的同僚。或许根本用不了十年,或许正有千千万万人已经心中早有疑问,但却无从谈起,正等待有人为其书写一个开篇。」
古秀梅说得没错。成年人的思想固化且封闭,与其与之纠缠不清,不如另辟蹊径,到未成年人尚且空白的思想之地里大有作为一番。而这在人类文明历史上并不少见。我曾经降生在濒临北冰洋的极寒荒村,数年后,我凭借几千年积累的聪明学识,成功离开荒村,进到一座满是雕塑的红色城市读书,后又跟随同学漂洋过海,来到北美板块的东部交换留学。尽管一千多年已经过去,我仍记得满载货物和学生的轮船,徐徐驶进港口的那个清晨:我站在甲板上,海面白雾朦胧,远远地听见白雾深处有鸣笛和码头机械忙碌的声音,随着船锚被缓缓放下,一座静谧站立的女性雕像,从迷雾深处渐渐揭下面纱,显露出真容来。
当我真正走下船,想一睹她的容颜时,一个赤脚蓬头的中年母亲拖着她暴露在外的子宫迎面撞来,那子宫里分明僵硬着一个青紫色的婴儿。浑身泥巴的她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向我倾诉自己的痛苦,并向我祈求一些钱财买食物充饥,而就在不远处,巨型钢铁机器的轰鸣声里,人类世界的格局正迎来崭新的篇章。我拿出自己微薄的现金,递到她青黑的手里,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更像是两坨腥臭的抹布。她激动万分地向我鞠躬,她弯下腰的瞬间,其背后的女性雕像正巧取而代之。
带领我们前来的金发教授史密斯,向我们宣传自由的好处。他讲权利是某个被钉死的神的孩子赋予我们的,我却诧异神为何会眼睁睁看自己孩子死去,如果神是自由的,难道他的自由就是任由自己孩子被杀死?无论贫穷富贵人人都有享受权利的自由,这句话我倒是相对认同,但后面金发教授史密斯接着讲,所以权利也应该是自由的,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脑袋正常的人类一听便知道是诡辩之术,可偏偏我的同学之中就有脑浆混浊之流,被其迷得五迷三道,仿佛猪八戒进了盘丝洞那般,魂魄都不清醒了。而起初,人类只以为这是一场非常普通的学生交换活动,直到多年以后,我在沉闷的科研室里,听到收音机里传来故土的村庄被四分五裂的消息,其中始作俑者正是当年的脑浆混浊之流们。
分裂、统一、战争、和平,世界与人类形势无外乎这四种状态。而这当中的权术、手段,却以亿万计都不足够。
自由,不过是人类思想历史长河中无数被发明出来的、供政客们和当权者用以煽动民众的词语罢了,诸如此类还有民主、平等、博爱……数不胜数,琳琅满目,犹如古文明长城的灰砖、金字塔的石桩。
「不,这偏见源于你肮脏懒惰的本性。」那个体态丰盈的女人再次出现,她仍如年轻时的可爱模样。她仿佛拥有让时空倒流的能力,我原本干瘪枯萎的身体奇迹般重焕新生,但显然,我的心力已经被岁月摧残得交瘁不已了。可我仍不想拒绝她,这是我的劣根性。
她似乎并不嫌弃我的衰老,以及那条半月没洗的棉布腰带,她像一匹从草原而来的烈马,令我想起古秀梅年轻时的剽悍模样,她狠狠地教训起我:「自由才不是你这厮嘴里吐出的腌臜模样,你认为绝对的自由带来混乱和压迫,是因为你本性就是如此的恶劣,如若让你生活在自由平等的时代、手握权力,你必是个自私自利、以权谋私的货色,比如现在,你甚至懒得自己动两下,只晓得享受快欲,可并非人人都是如你般的三流货色,纵使你是学富五车的历史专家、名誉教授又如何,我曾同样去过柳常清、管红军的梦里,他们怎就能坐怀不乱,而你却像庄立春、龙七之徒,甚至还不如那两人。」
直到她说出这句,我才恍然大悟,她是曾因偷食禁果而被神惩罚终日欲望缠身的那部分我,她不分日夜钻进男人的梦里面去勾起他们的欲望,引得他们醉生梦死。我竭力想推开她,但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而已,直到我因羞愧流下泪来,她才扫兴起身。
「没意思,也不晓得古秀梅如何看上你这懦夫。」说着,她将粉红裙摆一甩便拂袖离去了。
她,是我青春的回光返照。谈不上热烈,但也勉强圆满。
我起身将脏衣裤丢进卫生间的搪瓷脸盆里,这还是与古秀梅新婚时买的呢,边角已经磕成黑色。我将洗衣粉倒进手心,小小一捧,然后用水龙头的温水冲在那摊乳白的液体上,我一边搓洗,一边感叹自己的老当益壮。
凌晨,安化医院里。
护士冷静地向虚弱的梁露宣布:「是个男孩。」
梁露松了一口气,转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