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第2页)
他今年已近不惑,曾经宽厚的背,如今肉眼可见地不复挺拔。而距离他所追求的废除家暴的司法理想的实现,还有整整三十年。一件绝对正确的、合乎情理的事件的推进,竟是如此举步维艰。作为站在人类文明时间轴之外的记录者,不知为何,我在这沧海一粟的寒冷清晨,望着这个曾经壮志凌云、如今却被压弯了脊梁的男人,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我在内心暗自向神请示:
天神,眼前这人会二十九年后离世,轰然倒在理想实现的前夜,我见证过太多热忱之人失望而终的悲剧,我无限恳切地请求您,请允许我将结局告诉他。请您应许。
神的沉默,让我陷入痛苦。
我捧着滚烫的粥,眼睛落在黑熊那堆积如山的手稿上,汤匙无论如何也不能送进嘴巴。
离开土地庙,我神色郁郁地回了家,阖紧房门,搂着古秀梅的肩膀,无声大哭起来。
古秀梅沉沉地抚摸我后背。
「秀梅,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多我无能为力的事情,太艰难了,太艰难了……」
古秀梅并不知道我的身世,她只以为我是在为黑熊的困难处境悲伤,却不知我是在对整个人类和众神的冷漠而绝望。
安化厂礼堂,热闹的就职大会正在进行。
刚从首都马城回来的小庄,凭借出色的口碑和应酬能力,空降成为了副厂长。
只见他一身高级定制的墨黑色西装,衬得身形挺拔、气宇轩昂。常年保持健身的他,五官有着运动者独有的挺拔和结实。金丝镜框后,眉眼间又透露着睿智且成熟的气质。他彬彬有礼又步伐坚定地迈上礼台中央,双手恭敬地握在身前,等候着厂长的上台。
随即,在其父亲卸任后,已成功接任安化厂长的胡得为缓慢起身。只见他大腹便便、面若油缸,笑眯眯地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迈上礼台。
「砰!」
随着一声巨响传来,人们纷纷探脖张望。
就在最后一节台阶时,胡得为不慎绊倒,他水灵灵、直挺挺地趴倒在小庄锃亮的皮鞋前。
只见小庄连忙双膝跪地搀扶厂长。
台下瞬间窸窸窣窣,嘻笑声、议论声,嘈杂一片。
胡得为笑哈哈地站起来,看不出丝毫难为情的尴尬。
小庄也非常识时务地没有多言语,而是颔首低眉跟在胡得为的斜后方,等待胡得为递来的聘书。
两人的演技精湛且自然,仿佛刚才滑稽的一幕从未发生。
坐在我近旁的姜飞鸿感叹道:「怪不得别人能飞黄腾达呢,啧啧啧。」
他是部门里新来的实习生,主管段有金把这毛头小子分给我带。我哪会带人,但凡段有金睁眼瞧瞧我的那些儿子孙子们,他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凑巧的是,他天生八百度近视,没有眼镜,走路能撞进粉碎机里去。他的一条左手臂就是这样没的,在那以后,无论他走到哪,大家都提醒他「眼镜,眼镜」。久而久之,大家图省事儿便开始喊他段眼镜。
姜飞鸿是救助站里的孩子,也就是小时候被弃养。大多无父无母的孩子性格都敏感、孤僻,姜飞鸿却截然相反,自来熟、话多、问题也多、闲不住、啥都好奇、一点不知道害羞。这孩子也就胜在嘴甜和手里勤快,不然以他的好管闲事和随时随地聊天的劲头儿,估计是少不了挨打的。段有金把他分给我,想必也是看中了我的好脾气。也就是能忍。
到厂里不到两个月,三百多号人,甭管男女老少,姜飞鸿几乎聊了个遍,期间甚至还和财务科的女大学生何曼珠去看了舞蹈剧和电影。
姜飞鸿喜欢何曼珠。这是只有他知我知的事情。
而此时,何曼珠也正坐在台下的某处,她望着台上年长自己十余岁的小庄,眼神充满了爱慕。
「师傅,你看,何曼珠望着庄立春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对啊。」
我没言语。思绪却飘去远方。
望着台上满面油光的胡得为,我遥想起六年后,他□□死在河岸的那个荒诞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