侑珍(第3页)
他出身乡土,纯朴、热情。彼时我是一名自由的流浪家,也就是乞丐。讨饭到他家门前,他闻声从低矮的黄土墙屋里弯腰出来,并带了半碗生野菜。他十五六岁,左腿微跛,粗布衣衫干净平整。他身形不高,瘦而弱,却剑眉星目,眼神刚毅。我询问他可有读书。他答家中清苦,只听过几次游历至此的艺人说书,不曾有幸读过。不过他思想自由、胸怀万物,他说自己虽不识字,但深有体会如今的当政者昏庸无能、暴戾贪婪。他不曾见识圣贤书里高深的解救之道,纵使读了,他也不信,不然社会与人民怎会沦落至此。他心中有自己的成仁之法,只是此刻仍需要积蓄力量。
历史滚滚车轮下,似乎从不缺少像他这般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献祭者。
这,是真正的勇士。
数年后,他为了人人平等的大同理想,献出最宝贵的仅此一次的生命。
我亲眼目睹了他被悬于城门,绞杀三天的漫长过程。他始终保持着初见的体面与整洁,在被套上绞刑绳索之前,行刑服一尘不染。他被悬挂在巨大的木架中央,愤然高喊着试图唤醒政府良知:「掩耳盗铃无异于自取灭亡,今日政府视种种暴露于阳光下的贪腐、渎职于不见,明日千古浩浩王朝必亡于此。各方官吏同僚啊,你们曾经也都是寒窗苦读、怀有为民请命理想的志士青年,何以进了那官场,便仿佛白布投入染缸,脱胎换骨,全然失了初心与良知。人终有一死,浑噩度日者太多,流传千古者寥寥,扪心而问吧,夜深人静时,可否安睡!」
随着行刑官恶令牌落地,他脚底的木板被抽走,整个瞬间被勒紧脖颈。他出于求生本能地挣扎,虽然他毫不畏惧死亡。待他因窒息而昏厥,行刑员会把他的绳索放低,冷水泼醒,呼吸缓和后再次送回行刑架,如此般反复折磨。期间不可进食进水、睡眠排泄。
第一日的他除了面容被刑罚折磨得有些憔悴,意志未削减分毫。甚至在凌晨城门前只剩我一人时,他还用洪亮不减的音量,放浪大笑道:「龙某,此生无憾。」
而意志的逐渐瓦解,始于尊严的丢失。
第二日晌午,在经历了一百九十九次绞刑时,他的身体由于极度虚弱,失去肌肉控制的本能,围观看热闹的五百八十六个人和等待为他收敛尸体的我,都看到了——是尿。
尿液在他那本就破败、脏污的行刑服底逐渐晕染开来。而随着不合时宜的大风骤起,人们嫌弃地哄然而散,生怕沾染了飘散在风中的尿水。
在低矮贫瘠的黄土房中,仍时刻保持干净的他,此刻几乎是比死了更难受的。
衣衫脏了或许还可以洗净。
而哄散的人群,却瓦解了他为之付出生命的信念,他几乎像个孩子般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眼神中分明在问:
「我竟是为这样一群人舍弃年迈的父母亲,付出了生命,我值得吗?」
无法给出答案的我,在大风中解开裤腰带,随即用尿浇湿了它,并且尽力浇得均匀些。随即趁其还温热,我弯腰捡起来用它给自己擦了一把脸。擦完我将裤子披在身后,表情英武得仿佛这是一块久经沙场的披风。
那一刻,他望向我的眼神,此后几百年我都不曾忘却。
悲情,释然,天真。
当天夜里,我将身上为数不多的钱财悉数上供给行刑官差,于是在太阳升起之前,龙震天死了。
但他的尸体,依然被绞刑架吊了三天。
出于开明的人设,我没有反对儿子改名的提议,并答应明天请假去派出所把这事办了。
林有饭很是惊讶:「真的?」
「开玩笑,你老爹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林有饭小声嘀咕道:「那可太多了。」
有饭是个历史虚无主义者,他不认同过往和将来与此刻之间的蝴蝶效应,而认为人只是在活一个瞬间。过去的瞬间就消失了,未来的瞬间毫无意义,只有当下。所以从个体思想维度来看,在他眼里,像我这样的历史唯物主义者确实是彻头彻尾的谎话精。他认为世间万物、凡所发生,皆无意义,那些高深莫测的名言至理,不过是人类的自我催眠。就如同人人都知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已经流逝的时间也无从追回,却还是害怕地狱、反复对已经发生的追悔莫及。
十三岁的有饭,下巴已经冒出绒毛般的胡须,像一只初出蛋壳的雏鸭。他的眼睛像古秀梅,看人很深,沉静却坚不可摧,嘴巴像我,薄薄的两片肉,话有很多,说出口的却很少。他从六岁起便在育红班里,为同龄人甚至老师观命。一张木头板凳,他抬腿往上一坐,肉乎乎的手捧在来人的脸颊上,眼睛定定地透过对方的眼睛,望进其灵魂里。
而事实上,有饭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灵异能力,他无非是从我这里听了太多的陈年故事,暗自摸索出一套对人心的拿捏话术。
「无论任何人,讲童年时光不快乐,少年时莽撞,青年时艰难,中年时压力如山,总归是没错的。还要讲些看似确切的经历,被在乎的人伤过,曾受贵人帮助,有段时间睡眠和饮食不好,难以打起精神,天命之选、有大智慧,其才能和天赋在当前的位置实属浪费。男人多讲讲事业、钱权、女人,女人则聊聊情感、自我、觉醒。但不能讲得如此直白简单,要善用语言包装,譬如引经据典几个晦涩难懂的名词,给其贴上一个属性标签,有了明确定义,人人都会信若真理。」
短短几行字,因人而异的实践起来却是密密麻麻的心思。
过午,在派出所等待新证件。我们从民警口中得知了,吴侑珍和小李疑似私奔的消息。细节知晓得并不多,大概就是清晨天不亮,小李忽然从学校职员宿舍里收拾行李,然后打车去到吴侑珍的别墅,随即两人去车行提了辆摩托车,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据说,因为走得太匆忙,吴侑珍左脚的鞋子,还丢在了摩托车行门口。
我听后,连连摇头,小李终于还是踏上了世界文学的不归路。
我不免心怀愧疚,万一私奔途中,小李发现那些勾起他思想涟漪的信,并非出自吴侑珍之手,而是出自我这个热心肠的男人,情感会否发生畸变。我自是相信吴侑珍的魅力与真情的,女人嘛,千古以来总是单纯得近乎傻瓜,只要充足的□□和几句甜言蜜语,她们就会神魂颠倒死心塌地,男人可就复杂多了,有了情爱要灵魂,有了灵魂要新鲜,总之无论如何迎合,都会厌倦、不满、抱怨,然后换下一个。尤其是像小李这样深受禁俗文学荼毒的文艺男青年更是如此。
他们口号喊得好听,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用通俗文学翻译无非就是四个字,逃避责任。打着自由的旗号大搞混乱关系,实在是龌龊至极。如此看来我竟然有点支持当局对文学、艺术和哲学的极端控制,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人类文明的堕落。有了,本月的思想报告文章有主题了。就名为《伟大的光明的正确的思想甘霖终将涤净我的灵魂》
林有饭还想修改自己的年龄,他想改大十岁,以此来快速增加自己那几乎没有的男子气概,但被户籍处民警武汉志用一个白眼怼回来了。
他有些沮丧又心存不服,但也只得乖乖低头往回走,来到我跟前,确定那边听不见了,他才敢小声嘟哝:「凭什么他那个傻瓜儿子武棒棒就能随便改,到我这就不行,哼,只许州官放火。」
我的耳朵听得仔细清楚,低声向这个刺头儿子道:「所谓名字年龄,只是社会制度用以统计和管理人民的一种手段,本质上,决定你的不是年纪,而是你的思想和阅历。当局者非常狡猾的一点是,公开谈论和发表个人思想是违法的,而关于阅历方面,所有的书籍经他们删选,你想去往哪里,必须先打申请然后拿着通行证买票。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毕竟我上次就是因为话多被抓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