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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红(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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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明白,是老庄自己选择了死亡,而不是死亡降临。

小庄的一通电话,就如同母亲的刑场,老庄显然已经对人性失望。

可是,老庄媳妇却是如此坚强。

我几乎是撞开了房门,尽管它根本没锁。我掀开混着浓烈香水味和屎尿味的被褥,将奄奄一息如同破抹布般的老庄一把薅到自己背上。

「老庄,别睡,你要看看啊……」

我抬头紧盯着乌云,两腿拼命地奔跑,恨不能顷刻变成一匹马,室韦的马。

「老庄,别睡,你要看看啊……」

我感到自己血管喷张,从未如此热血沸腾,路上我瞥见巷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抽烟,但顾不上细看。此刻,就算赦免我流氓知识分子的天书传来,都不能拦下我的奔跑。

还有一个街口……

十米……

三米……

到了……

我终于背着凉透的老庄站在刚才的街口。我浑身冒着腾腾热气,像只刚出炉的烤红薯,而老庄浑身冰冷。

「老庄,别睡,你要看看啊……」

人类最后的太阳熄灭了。

只听见老庄靠在我的后背,缓而慢地吐出两个字:「青……红……」

我背着老庄,跪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其程度不亚于刘罐头媳妇看家的哭丧本领。

那天之后,我成了安化厂乃至市里重情重义的好人典型。县里的报纸特地来采访我,剧团里的编剧也来找我搜集素材,说要将我重情义的故事改编成芭蕾剧目,全民学习观看。厂里更是借这个机会大大地宣传了一场,先是请戏班子来大唱三天,而后是流行歌手唱了一天,最后是相声演了一天。当然其中内容都是极其思想正确的,倡导艰苦奋斗、无私奉献、踏实本分,绝不是违背伟大纲领的反论调。

戏台搭好的当天,我和胡得为上台开幕。他握着我的手,笑得假模假式。

「林复生,是好同志啊。」

我为此感到羞愧难当。前面讲过,我最看不上的人便是刘罐头两口子,原因是二人是靠发死人财致富。而此时此景,我站在高高的表彰台上,发的不就是老庄的「死人财」,即便我本心只是想让他看一眼降落在庄嫂身上的神迹,可阴差阳错却成了,我见老庄命悬一线,拼命背他向医院狂奔,并因他命绝半途而当街痛哭。

我接过话筒:「安化厂的兄弟姐妹们,其实老庄这个事情本来我是……」

话方到此,胡得为笑眯眯地接道:「好啦,小林,知道你还在为老庄的过世而自责,但你为朋友性命与死神赛跑的事实,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份荣誉你就不要推脱了,况且咱们厂也好几年没出过好人好事的典型了,这荣耀可不只是你自己的,而是关乎整个安化厂咧。」

我背老庄的初心到底为何,显然是不重要的,厂里想要拉我立正面典型,提振萎靡消极的厂风厂纪,所以厂里想让我是什么初心,才最重要。这件事情原不算什么大事,但小事情发生在小地方,那就可能是要命的事儿了。越是手握小小权力的这群人,越是不容置喙、喜欢用那点权力,将他人置身火架上炙烤。我当了许多年的思想犯,自然是万分清楚,如今的自己已然被架到道德刑台上,也没有了讲真情实感的权利。

我确乎是背了老庄,却被迫成了权力作秀的演员,既没有报酬、也没有尊严的蚂蚁演员。而这样的情节在历史的舞台上,层出不穷。从历史的前车之鉴看来,我甚至还要感谢胡得为们,毕竟他们只是剥夺了我讲真话的权利,而没有毒我的嘴、拔我的舌。

戏班开唱,我借口解手灰溜溜逃了去,穿过空荡的街巷,来到老庄家大开的门前,灵堂就设在老庄躺了几年的房间里。

孤儿小庄自然是不会回来的,甚至因为老庄死了,他连每月寄回家里的生活费都可以省去一半。想到这里,许多人都替他感到高兴。

与热闹的戏台、报社、剧场不同,老庄家甚是寂静。

进门时,老庄媳妇正在忙着整理之前的脏被褥和屎尿布。

「庄嫂。」

老庄媳妇回身,笑盈盈地接待我:「小林兄弟来了,快请坐。」

此刻,我更加确信了她具有神性的推测。「庄嫂,其实……老庄哥最后喊了一句话,我寻思了好几天,还是过来告诉你一声。」

老庄媳妇倒茶水的手明显顿了一拍。「嗯?什么话?」

我犹犹豫豫地说:「他好像是喊了一个名字,叫青红。」

听完,老庄媳妇皮肤粗糙的脸盘上泛起害羞的红晕:「他呀,打从我俩认识起就嘴笨,什么窝心的话都不会说,最腻歪的就是爱念叨我的名字,是的,青红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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