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雷(第2页)
「晚上对付点啥啊咱。」他处变不惊的能力值得安化厂所有人学习。
我猛地睁开眼睛,满头雾水地四下打量一番,随后慢吞吞地回道:「今儿可是许绣蓝的生日,你没表示表示?」
这是下午古秀梅告诉我的,她跟许绣蓝要好,初中是同班同学,后来许绣蓝离婚,她还帮忙找了律师。王小小转身进洗手间。
「你把脸盆占了?」
「冲马桶嘛,节约用水。」
于是他用冷水抹了把脸,回过头来坐在火炉旁。
「哥,许姐可比我大八岁呢,老庄那嘴没把门儿的,但我信你,我诚心问你一句,你觉得我俩靠谱吗?」
我当即一拍桌子:「现在是自由恋爱社会,什么靠不靠谱,喜欢就追呗,那许绣蓝没准今天可等着你呢,过了这村往后可不一定有这店儿了。」
王小小坐那儿脸色沉沉地抽了三根烟,最后一根烟落地,他起身回屋拆了块新香皂,钻进洗澡间,哼哧哼哧搓了半个点,出来时整个一熟透的红苹果。他换了身干净运动服,登上锃亮的新皮鞋,简直毫无搭配审美可言,但他这呆头呆脑的劲儿正是许绣蓝所迷恋的。王小小打开里屋抽屉的锁头,取出一封信揣进兜里,临走还特意喷了几滴老庄的过期香水,像个奔赴战场的勇士,头也不回地就出了门。
去奔向许绣蓝的路上,王小小心跳得几乎发抖。这是他的初恋。他从小就是书呆子,人情世故浑然不懂,男女情爱更是警幻仙境。他将写给许绣蓝的情书紧紧捂在胸口,生怕出一丝闪失。其实这信几个月前,许绣蓝说给他切西瓜吃的当天凌晨,王小小洗完内裤后,趴在被窝里就写好了。
王小小深呼一口气,敲响那扇虚掩的门。
方经沐浴的许绣蓝闻声而来:「谁?」
王小小手捧鲜花:「绣蓝,是我。」
许绣蓝眼神从诧异瞬间转为喜悦:「谢谢……」
「绣蓝,我有话与你说。」王小小满脸通红,「方便进屋里说么?」
许绣蓝含羞待放地退身,将人请进屋:「雷雷刚回来玩了一通,有些乱,你别介意。」
「不,不会,我不会的。」王小小生怕自己表意不清,啰嗦地强调再三。他竭力压制几乎要崩裂而出的心脏,确认道:「雷雷他……」
「去独眼张家看电视去了,西游记孙悟空,这孩子总是看不够,这点跟咱们小时候还挺像的。」
「嗯。」
这声之后,昏黄的小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王小小甚至能听到许绣蓝轻重无措的呼吸声,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绣蓝,其实我在图书馆有借书卡,但我是故意不去的,我确实喜欢书,但去你那儿借书,完全是为了偷偷看你。夏天你给我开风扇、切西瓜,冬天你给我烧暖炉子、烤栗子,这些我都时时刻刻关注着,可是我……我不敢抬头看你,因为你,你太好看了。但我不是因为你好看、也不是因为你给我的西瓜和栗子才喜欢你的,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读了这么多书,也写过几篇文章,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我就心砰砰跳、大脑空白,根本说不出平日里那些文学的话来。」
说完这些话,对面的许绣蓝已经泪眼盈盈,虽然她爱着王小小,但她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离婚而感到深深的自卑,安化厂的非议早已磨灭了她骨子里为数不多的勇气。而今,王小小的话,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盼望的,此刻她却不敢回应。
「你知道的,我离过婚,还有一个混世魔王的孩子,小小,我……」许绣蓝侧过身,抹了一把眼泪,「我配不上你啊。」
这句话让王小小慌了神,他害怕自己的初恋无疾而终,更害怕失去许绣蓝。
「绣蓝。」王小小跪地伏在许绣蓝湿答答的腿上,抬眸望向她的眼睛,「我知道你是嫌弃我年纪小,怕我只是一时兴起,但我对天发誓,爱你,是我此生做过的最正确也是最坚定的决定。绣蓝,我恳求你,不要拒绝我。如果你真的忍心看我心如刀割生不如死的话,那么你赶我走吧,明天我就离开安化厂,再不回来打扰你。」
按照我惯有的文笔风格,这种素了吧唧的纯情小说情节向来都是避而不写的。毕竟从我当男人几千年的个人经验、以及在男人堆里混了几千年的社会经验来说,男人就没有想搞纯情的。什么深情、纯情、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全天下的男人都会想直接省略这些步骤,除非他是伪男人。甚至有些女人也是这种想法,比如古秀梅,她厌恶我喊她哈尼,也明令禁止我时刻粘着她,可她越这样,我越是离不开她。
我可真贱哪。
但王小小和许绣蓝是我愿意花几十个字去写一写的。打我认识这俩人开始,从没听过两人讲过一句荤段子,王小小除了许绣蓝、许绣蓝除了王小小,都再没对其他任何人流露过爱情的眼神。
我开始煮面,窝了个荷包蛋在里头。心里却还在想刚才那个梦,我是个过目不忘的历史学家,可梦中提到的诗,我怎么从没听过呢?她究竟是谁?她像是自杀了,但似乎又像是埋有更大更深的悲伤。她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成了我?难道科幻假想里的平行宇宙真的存在,而我们只不过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等等,我的语言方式好像也忽然被她影响了,这绝不可以。我可是个男人,讲话娘不拉几可怎么行。想到这,吓得我赶紧脱了裤子检查那东西,果然还在晃荡着,幸好。若是没了它,古秀梅同志能要我的命。
面在铁锅里咕嘟咕嘟炖着,我环顾着这间紧紧巴巴的两室一厅,每个房间不足五平米,墙皮脱落得一塌糊涂,简直像被小孩子撒过尿,黄一块黑一片的。好在我这人素来爱干净,贴了层层满满的报纸、年画、海报,给墙打了五花八门的补丁,才勉强不至于像猪圈。
其中一张海报上是吕文生,他是省文工团的芭蕾舞演员,无论眉眼身形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比白居易诗里十四五岁的女子还秀气。上回元旦汇演,我受邀去省里做报告--《作为新时代知识分子如何积极有为造福人民》。穿过礼堂时,正见他站在一堆舞蹈演员的最排头,穿着比牛乳还白的拉脚裤,胸脯挺得高高的,两条腿轮番往空中抛。底下道貌岸然的领导们齐刷刷别着二郎腿,眯缝的小眼睛里透出欲盖弥彰的□□,我猜这帮半条腿埋土的老东西肯定在想:跳个舞为啥还要穿裤子呢?净拿我们当外人。吕文生也知道这些个合法流氓在想什么,但他不屑理会。那天汇报结束,我出于好奇骑自行车追了他五条街,「你们跳芭蕾的为啥老蹦蹦跶跶个没完,剧团那舞台下面是烫红的烙铁还是无烟木炭,是不是粘着会掉层皮啊?」吕文生听了哈哈笑了半个钟头,他还骂我像个傻子。我也不气,反而有一丝窃喜,那感觉麻酥酥醋溜溜的,就像是古秀梅老在办事儿前咬我的那一口。要是我是女的,八成是不会钟意吕文生的,可谁让我是个混账男东西呢。
砰!脑袋瓜子天光乍现灵机一动,对啊,我干脆把去年的省报告拿出来,剪剪补补,标题就改作《致总理的一封信——作为一名基层文化工作者的几点困惑与建议》。想到这里,我不禁更加痴念古秀梅了。要是我有子宫,我恨不得立马冲到厂办公室去,给她生一箩筐孩子出来。
天还没黑透,王小小就回来了。确切地说,这地方从划为经济开放特区以来,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过真正的黑夜了,除了电影院和地下管道。
我从糊满米粥的眼睛缝里,瞧见他那面颊绯红的脸,就知道那事儿没发生。
「亲嘴了没?」我故意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