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3页)
慈幼院是当任知县的德政,全靠县衙支钱维持,拨款没有定数,孩子们吃穿用度时好时坏,难免饥一顿饱一顿。两年后知县履新,新任知县对前任政绩不置可否,慈幼院没有进项长达半年之久,几名女使相继离开,张娘子责令云济带着其他孩子上街讨钱过活,反倒成了孤儿们做乞儿养着慈幼院。张娘子暗做手脚,将年岁稍大的孩子先后卖出。当时云济害了病,按理说难寻买主,但他长得清秀,又聪明伶俐,竟很快被好娈童的富户相中,眼见要被卖出为奴,一位东京来的官人找到了慈幼院。
这位官人姓王名旭,是东京城左一厢厢巡检23,专为云济而来——他就是当年云深在火场中所救的“潜火兵”。
距离云深损毁马递信件获罪,已经三年有余,当年王旭还是厢典。他本是潜火队教头出身,却因意外被困火场。被云深救出后,就因中炭毒而昏倒,全然不知云深的姓名,更不知他因此获罪一事。这次火情后,王旭因功被擢升为厢巡检。他的炭毒和烧伤共治了三个多月,伤愈后就四处打听恩公消息。但云深获罪、流放、病亡等经历甚是曲折,押解队又直达边州,王旭虽升了厢巡检,也费了极大功夫,才辗转打听到云深父子的下落。
离开慈幼院后,云济凭着惊人记忆,带着王旭去荒野里寻找父亲埋尸之处拜祭。孰料原以为的荒郊,竟也是有主之地,只是三年多前尚在荒废中,此时已被垦成农田,而父亲的尸骨,也不知被抛去了何处。
父亲的坟寻不到了,他连根都没有了。
云济被王旭带回东京时,已经十三岁。王旭收他作义子,供他吃穿,送他读书,对他视如己出,让他脱离了忍饥挨饿、日夜忧惧的日子。
近十年来,王旭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军巡使。然而东京城鱼龙混杂,罪案频发,王旭职责所在,整日被繁务所困,好在云济聪颖过人,帮了他不少忙。
此次云济主动提出来陈留一趟,一是为寻找郡主出一份力,二是为王旭担一份险——来陈留之前,眼见王旭着急上火,嘴角生了好大一个燎泡,云济怎能无动于衷?但陈留之行一无所获,还惹得挚友郑侠几乎跟他反目……
这段陈年往事在云济口中淡淡道来,听得狄氏兄妹唏嘘不已。郑侠虽早就知道云济不能考科举,却不知其所以然。他刚才和云济置气,恶语出口伤人,心下已然后悔,此时却硬着一张嘴道:“知白,原来你儿时这般命苦。令尊去世前再三叹惋,可见悔不当初。朝廷所定的法律规章,既然明知于心,就该严格遵循,岂能因私情而废法?”
众人都知郑侠借喻什么,狄依依虽然也对高公洁被轻易放过耿耿于怀,但见他这般训导的语气对云济,就没来由满心烦躁,反驳道:“法规要求驿卒一切以马递为重,难道就该见死不救吗?”
郑侠摇头道:“马递一旦发出,就该直陈通进司,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信中所述之事,或能救万民于水火,一人的性命,岂能与之相比?”
“马递所送的信件,也未必……”狄依依刚说了一句,就听云济说道:“介夫兄,你可知家父故去前,所留最后一句遗言是什么吗?”
郑侠诧然摇头,云深的临终遗言,他怎么会知道?
“他说:‘爹每一日都在后悔,但后悔的是没把马递保护好,而不是后悔冲进火场去救人,你须记着了。’”云济抬头望着天边淡淡云影,“这话就是我爹揣在我心里的马递,这些年来,我一时半刻都不敢放下。”
狄依依怔怔望着云济,突然明白他“救急教授”的名头因何而来——那日在姜宅园子冷嘲热讽骂他一通,他就带着这许多人奔赴陈留,她原以为是自己无意中激将成功,现在才明白,他看似很听人劝,擅长知错而改,其实心中自有坚持。“救人之急”是因为“不忍见人急”,很听人劝则是因为别人正好劝中了他的意。
郑侠想说什么,却终于叹了口气,和云济拱了拱手。君子和而不同,既然观念有别,各有所执,那么彼此尊重就好。
几人策马扬鞭,向东京城行去。
熙宁六年的冬月还未燃尽,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已经款款而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首《元日》写成于熙宁二年,当时王安石初任参知政事,被赵顼委以重任,主持变法。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作了这首七绝,豪言要以“新桃”换“旧符”,立志更新万象,澄清寰宇。
如今五年过去,变法初见成效,大宋府库充盈,军需齐备,各军上下焕然一新。
然而也引起了滔天巨浪,越是穷乡僻壤,越是推行不利。新法仅仅出得京师百里,便已然变味——官吏苛收税务,只求政绩;富绅勾结抵制,阳奉阴违;黔首黎民反而倍受压榨,苦不堪言。
熙宁七年元日,鞭炮声时不时响起,王安石策马而回,百名元随前呼后拥,护卫在他身侧。大朝会好不容易结束,他带着一身疲倦,坐在马背上,正在沉思。新法的种种弊端,他心中早已有数。但新法之纲如军中大纛,丝毫容不得动摇,更容不得更改。只能竭尽心力,从细节上修补完善。
“又卖完了?”
“也太贵了吧!”
“真他娘坐地起价,当心生儿子没屁眼!”
……
路边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王安石眉头大皱:“怎么回事?”跟在一侧的瘦侍卫连忙应声:“回相公,胡记米行的米卖完了,没买到米的正在闹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