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三(第1页)
雨夜过后,庭院里的芭蕉叶被洗刷得翠绿欲滴,阳光重新洒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和萧烬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裴冶看似平静的生活里漾开了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最大的变化,来自于萧烬的默许。
那日之后,萧烬并未明确说什么,但裴冶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扩大了一点点。
第一次被常嬷嬷示意可以下去走走时,裴冶站在回廊的台阶上,犹豫了许久。目光警惕地扫过平整的青石板地面、角落里葱郁的翠竹、以及那几株高大的芭蕉,尾巴不安地在身后小幅度摆动。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带着诱人的暖意。
他最终鼓起勇气,赤着双足,小心翼翼地踩了下去。冰凉光滑的石板触感从脚底传来,带着雨后的湿润,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是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像初生的小兽探索新世界般,极慢极轻地在院子里走了几步,耳朵警惕地转动着,捕捉着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
没有呵斥,没有阻拦。远处值守的侍卫如同泥塑木雕,对他的举动视若无睹。
裴冶稍稍放松下来,胆子也大了一些。他开始在院子里慢慢踱步,阳光晒得他浑身暖洋洋,舒服得耳朵尖都微微抖动起来。他走到那丛翠竹旁,好奇地用手指触摸冰凉滑润的竹竿;又蹲在芭蕉树下,仰头看着宽大叶片上滚动的、未干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甚至发现庭院一角,靠近围墙的地方,生着一小片不起眼的、毛茸茸的青草。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弄那些柔软的草叶,感受着那生机勃勃的触感,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专注和柔和。
常嬷嬷远远看着,并未打扰。只是在他赤足踩在石板上时间稍长时,才无声地送来一双柔软的布鞋,放在回廊台阶上。
裴冶看到了鞋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太情愿地穿上了。人类的鞋子总让他觉得束缚,但地面的凉意确实开始侵染身体。
自那以后,在萧烬不在府中的白日里,庭院便成了裴冶最常待的地方。他有时会抱膝坐在芭蕉叶投下的阴影里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会沿着围墙根慢慢地走,用手指触摸那些冰冷坚硬的青砖;有时则只是仰头望着四四方方的、被高墙切割出的天空,看着流云变幻,飞鸟掠过,眼眸里空茫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尾巴和耳朵,在这些独处的时光里,终于能稍微放松地表达着情绪。阳光好时,尾巴会懒洋洋地拖在身后,偶尔惬意地扫动一下;听到鸟鸣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耳朵会机敏地转向声音来源,微微抖动。
然而,这种短暂的松弛,总会在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时,瞬间消失殆尽。
无论他在庭院的哪个角落,只要听到月亮门洞那边传来沉稳的、独有的步伐,裴冶全身的肌肉都会立刻绷紧。玩耍的草叶会从手中掉落,放松摇摆的尾巴会瞬间僵直、紧张地卷起,脸上那点细微的、因专注而产生的柔和也会立刻被惊慌和戒备所取代。他会像被无形线绳牵动的木偶,立刻站起身,垂着头,快步走回回廊下,垂手恭立,等待着那座冷峻山峦的靠近和审视。
萧烬似乎很忙,并不总是有时间“理会”他。有时归来,只是淡淡扫他一眼,便径直入内处理公务或休息。这种时候,裴冶会在原地僵立片刻,然后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松一口气,却又会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落落的茫然。
但更多的时候,萧烬会走向他。
有时是简单的问话。
“今日药喝了?”萧烬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如同冰冷的探针。
裴冶会立刻点头,声音细弱:“回大人,喝了。”
“嗯。”得到回答,萧烬或许会再多看他一眼,或许不会,随即转身离开。
有时是带有实质的接触。萧烬会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并非抚摸,而是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仔细端详他的气色,或者摩挲一下他耳廓的绒毛,感受那细腻的触感和瞬间的战栗。裴冶会僵硬地站着,呼吸屏住,尾巴紧张地贴在腿后,一动不敢动。
而最让裴冶无所适从的,是萧烬偶尔带来的那些“东西”。
那可能是一包还冒着热气的、街市买来的糖炒栗子,油纸包被粗鲁地塞进他怀里,带着刚出锅的滚烫和甜香。
“拿着。”萧烬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一件多余的物品。裴冶愣愣地抱着那包烫手的栗子,看着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鼻尖萦绕着那陌生而诱人的甜香,耳朵困惑地动了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金黄的栗仁软糯香甜,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他蹲在回廊角落,小口小口地吃着,尾巴尖无意识地、快乐地轻轻摇晃起来。
也可能是一本纸张泛黄、绘着奇花异草的图册,或者是几块质地细腻、颜色漂亮的丝绸碎料。东西被放在他常坐的竹椅旁,没有言语,没有解释。裴冶会好奇地拿起,用手指抚摸书页上精美的绘图,或者将光滑冰凉的丝绸贴在脸颊蹭了蹭,眼眸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他会翻看那本图册很久,虽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那些栩栩如生的图画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那些丝绸碎料则被他小心地收了起来,偶尔拿出来看看,指尖流连其上。
这些东西与萧烬冷硬的气质格格不入,它们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仿佛只是男人某一刻心血来潮的产物。裴冶从不主动索要,甚至不敢表现出过多的喜爱,他总是被动地接受,然后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混杂着微弱的欣喜、巨大的不安和深深的困惑——将这些“赏赐”小心收好。
他无法理解萧烬。这个男人时而冰冷暴戾,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侵占他;时而又会带来这些微不足道、却透着奇异温和的小东西。这种反复无常,比纯粹的残酷更让裴冶感到恐惧和迷失。他像在解读一本无字天书,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他耗尽心神去揣测,却永远得不出确定的答案。
这种小心翼翼的揣测和讨好,几乎成了裴冶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