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三(第1页)
自那个沉寂的夜晚之后,裴冶的“安静”似乎又变了一种质地。
不再是那种抽离灵魂的死寂,而是一种更内敛、更刻意的低回。他依旧顺从,依旧低眉顺眼,但那眼眸深处,那点冰冷的火苗并未熄灭,反而在绝对的静默中,燃烧得更加专注。
他开始了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准备”。
他观察得更加细致。不仅是观察萧烬的习惯,更观察这座统领府的运作规律——侍卫换岗的间隔、侧门何时守备相对松懈、厨房采买出入的频率、甚至府中垃圾清运的路线和时间。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未来某一天,渺茫生机所在。
他甚至在用膳时,会刻意地、不动声色地多留下一些易于保存的干粮,比如馒头、肉脯,小心地藏在寝殿最隐蔽的角落。又或者,在常嬷嬷给他送来新衣或用品时,会极其自然地讨要一些针线、火折子、伤药之类不起眼却可能救命的小东西。
这一切,他都做得天衣无缝。所有的“异常”都被完美地包裹在那副日益温顺麻木的表象之下。他甚至会在萧烬偶尔投来审视目光时,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畏惧和依赖,如同受惊的小兽,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所有不该有的情绪。
他的演技越来越好。好到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快要相信,自己真的已经认命,安心做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只有偶尔深夜,当身边男人沉沉睡去,他才会在黑暗中悄然睁开眼,听着那平稳的呼吸声,在心里一遍遍推演着那模糊却坚定的计划,感受着那冰冷的决心如何一点点沁入骨髓。
时机,他需要的是一个时机。一个萧烬被更重要的事务牵绊、对府中关注降至最低的时机。
边境数个州县突发大规模山洪,冲毁官道、桥梁无数,灾情严重,流民开始涌动,甚至影响了边境驻军的粮草补给线。军报和求援文书如同雪片般飞入京城,也堆满了萧烬的书案。
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危机,但也牵扯了朝野上下极大的精力。萧烬作为禁军统领兼金鳞卫副指挥使,不仅要参与统筹救灾,更要严防流民暴动,以及朝中政敌可能借机发难。他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常常深夜才归,天不亮又匆匆离去,有时甚至直接宿在宫中或衙门。
统领府内的气氛再次紧绷,但这一次的紧绷,却带着一种外紧内松的意味——所有的压力和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外部那场巨大的危机上,对于府内这个早已被视作“驯服”的玩物,自然而然地放松了看管。
裴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表面上越发安静乖巧,甚至主动减少了在庭院中散步的次数,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寝殿窗边,做出一种对外界惶惶不安、愈发依赖这方天地的姿态。
暗地里,他的准备却在加速。
他利用一次常嬷嬷被临时叫去帮忙清点募捐衣物的机会,偷偷从库房角落一堆废弃的旧物里,找出了一件灰扑扑的、下人才会穿的粗布旧衣和一双半旧的布鞋,小心地藏匿起来。
他又在一次萧烬匆匆归来、更换被雨水淋湿的外袍时,极其冒险地、趁其不备,从那件换下的官袍暗袋里,摸走了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萧烬从不关心这些零碎银钱。
每一天,都在恐惧和期待中煎熬。每一夜,都在推演和谋划中度过。
就在山洪灾情发生后的第五日,傍晚时分,天空再次积聚起浓重的乌云,闷雷滚动,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萧烬派人回府传话,今夜需在宫中与阁老们彻夜商议救灾及边防事宜,不会回府。
消息传来,裴冶正在窗边看着那本《百工技艺》中关于如何简易辨别方向的章节。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书页被捏出了细微的褶皱。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山雨欲来的天空,那点冰冷的火苗骤然窜高!
就是今夜!
机会稍纵即逝!暴雨能掩盖踪迹,夜色能提供掩护,而萧烬的彻夜不归,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时间窗口!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茫然的表情,慢慢合上了书。
晚膳他吃得比平时更慢,细嚼慢咽,仿佛胃口不佳。常嬷嬷担忧地劝了几句,他也只是摇摇头,表示没事。
之后,他如常沐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个动作都如同慢镜头,每一个感官都放大到了极致,留意着外面的任何动静。
终于,寝殿内只剩下他一人。窗外,暴雨已经哗啦啦地下了起来,密集的雨声砸在屋顶和窗棂上,形成了完美的噪音屏障。
时机到了!
裴冶猛地从浴桶中站起身,水花四溅。他迅速擦干身体,换上了那套偷藏起来的、灰扑扑的粗布旧衣和布鞋。宽大的衣服套在他纤细的身子上,显得空荡荡的,却恰好能遮掩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