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三(第1页)
自那夜之后,统领府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平了所有波澜,重新回归到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那场发生在百里之外哑河下游的血腥伏击,那三条悄然消失的人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水底,再不见丝毫涟漪。
萧烬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他依旧早出晚归,有时甚至数日不归。即便回府,也多半是径直扎进书房,召见不同面孔、身着各色官服或常服的人,密谈至深夜。空气里总隐隐浮动着一种紧绷的、忙于善后与布局的低气压。
他对待裴冶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却又清晰可见的变化。
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正常化”。
仿佛那夜书房里惊心动魄的质问、那血腥气的弥漫、那关于“功过”的冰冷审视,都只是一场从未发生过的幻梦。
他依旧会让裴冶待在书房,但目光不再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更不会再有那些突如其来的考较或看似随意的问话。他需要茶水时,会直接吩咐,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吩咐一件家具。裴冶研墨时若不小心溅出一点,他不会斥责,但也不会如同之前那般,偶尔投来一瞥或皱一下眉,而是完全的无视,仿佛那点失误根本不值得他投注丝毫注意力。
夜晚就寝时,他依旧会习惯性地将裴冶揽过,手掌覆上他的后腰或小腹。但那触碰不再带有任何情绪或欲望的色彩,更像是一种纯粹习惯性的、确认所有物存在的动作,如同抚摸枕边一块温凉的玉。事后也不再有任何言语,无论是冰冷的还是短暂的温存,只是径直睡去,或起身离开。
他甚至不再拒绝常嬷嬷送来的安神汤,虽然每次都是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仿佛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裴冶精心调整比例的安神香,他依旧会用,但从未再有过任何评价,仿佛那清雅的香气与书房里的墨香、与庭院中的花香,并无任何不同。
这种“正常”,比之前的任何忽冷忽热、任何突如其来的暴怒或罕见的温和,都更让裴冶感到窒息。
他被彻底地、不着痕迹地排除在了萧烬的世界之外。不是被厌恶,不是被惩罚,而是被一种更加彻底的“物化”——一件用惯了、暂且留着、但无需投入任何额外关注度的物品。
他那些战战兢兢的揣测,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孤注一掷的“急智”,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大人用最冰冷的方式告诉他:你的边界就在这里。安心做你的玩意儿,别再做任何不合身份的、多余的妄想。
裴冶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安静,更加透明。每日按时起身,洗漱,用膳,看书,调制安神香,然后在萧烬归来时,垂首恭立,奉上茶水,研墨铺纸,再在夜晚上榻,承受那沉默的、毫无温情的占有。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精致听话的傀儡。眼神温顺空洞,动作精准流畅,连尾巴摆动的幅度都控制在最得体的范围内。
只是那本《南疆异物志》许久未曾翻动过了。他依旧去藏书楼,却只挑些最风花雪月、最不涉实务的话本传奇来看,有时对着书页半天,目光却并无焦点。
常嬷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向他的眼神里时常带着欲言又止的怜悯,却也不敢多言。
日子就这样平滑而苍白地流逝,转眼已入初夏。
这日,宫中有盛宴,为北境凯旋的将领庆功,也兼有与各国使节联谊之意。萧烬作为禁军统领兼金鳞卫副指挥使,自然需早早入宫操持戒备,并列席宴会。
这样的场合,通常与裴冶毫无干系。他早已习惯了在萧烬离府时,拥有这方庭院短暂的、无人注视的松弛。
然而,午后时分,常嬷嬷却忽然带着几名捧着华丽托盘的侍女,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寝殿。
裴冶正对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花发呆,闻声回过头,眼中露出一丝诧异。
“公子,”常嬷嬷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神情,似是恭敬,又似是无奈,“宫中晚宴,大人方才派人传话回来,让您……准备一下,陪同赴宴。”
裴冶猛地怔住了,眼眸瞬间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
赴宴?宫宴?带他?!
这怎么可能?!他是什么身份?一个连户籍都没有、来历不明的兽奴!那样的场合,满是皇亲贵胄、各国使节……带他去?做什么?徒惹非议吗?
难道……是因为上次朝臣非议之后,大人故意……?
不,不可能。大人若是要立威,方法多的是,绝不会用这种自找麻烦的方式。
那又是为什么?
巨大的惊愕和恐慌瞬间攫住了裴冶,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嬷嬷……是不是弄错了?我……我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
常嬷嬷叹了口气:“老奴也希望是弄错了。但传话的是大人身边的萧长史,说得清清楚楚,让您务必打扮得体,时辰一到,便有马车来接您入宫与大人汇合。”
她示意了一下身后侍女捧着的托盘。上面赫然是一件极其华贵的白云纹锦袍,用料甚至比他之前那件更好,绣着精致的暗纹滚边。旁边还有配套的玉带、绣鞋、以及一顶……能够巧妙遮掩耳部的、垂着轻纱的玉冠。
一切准备得如此周全,显然绝非临时起意。
裴冶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背。
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将他带至那样万众瞩目的场合,是嫌他不够碍眼,还是……另有目的?
他想起萧烬那双深不见底、永远看不出真实情绪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公子,快些准备吧,时辰不多了。”常嬷嬷催促道,语气里也带着一丝不安。
裴冶白着脸,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侍女们簇拥着,换上了那身华美得过分的锦袍,戴上了那顶沉重而别扭的玉冠。轻纱垂落,遮住了他大部分面容和那对白色的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