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第1页)
公元2002年冬初,一种名为“非典型性肺炎”的幽灵,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凶残姿态,席卷了中国大地。
即便是远在北疆、素以寒冷洁净著称的佳木斯,也未能幸免。
恐慌比病毒传播得更快。
一夜之间,这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压力锅。街道空前冷清,偶尔驶过的车辆也行色匆匆。
昔日热闹的商场、餐馆大门紧闭,玻璃门上贴着白色的告示。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成为那个春天最令人窒息的城市记忆。
人人自危。口罩成了最紧俏的物资,白色的棉纱口罩或蓝色的无纺布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双写满恐惧、戒备和茫然的眼睛。
任何一声轻微的咳嗽,都能引来周遭惊恐的侧目和下意识的远离。谣言像野草一样在寂静的城市里疯长,加剧着无形的恐怖。
医疗系统承受着极限压力,几近崩溃。发热门诊人满为患,长长的队伍里是无数焦灼的市民。
确诊和疑似病例数字每天都在跳动上升,每一次通报都像重锤敲在人们紧绷的神经上。医院成了最危险的地方,也成了绝望最后的集散地。
佳木斯市传染病医院外,气氛更是如同冰封。警戒线拉起了好几道,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防疫人员与警察严阵以待,将他们与内部那个生死战场彻底隔绝。
整个隔离病区如同一个被严密看守的堡垒,里面是挣扎的生命,外面是濒临崩溃的亲人。
史今两天之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胡茬凌乱,眼窝深陷,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无力感吞噬后的空洞。
他的亲生儿子,史多淳,就在医院里面。
那个活泼好动、会奶声奶气说话的小人儿,此刻正躺在冰冷的隔离病房里,小小的身体插满了管子,依赖着呼吸机艰难地维持着生命体征。
仅仅是因为,就把他送到了附近的托儿所一天,也就是伍六一离开的那一天。
整个班级爆发疫情,一个紧急通知,就残忍地改写了这个幼小生命的轨迹,也将这个家庭推入了深渊。
医院里坏消息传来的频率越来越高。
几乎每隔几个小时,甚至几十分钟,就能听到隔离区里传出某张病床抢救无效、宣布死亡的消息,随之而来的是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哭声能穿透厚厚的玻璃和层层防护,尖锐地刺入每一个等待者的心脏。
绝望滋生疯狂。
曾有情绪彻底失控的家长,红着眼试图冲击警戒线,哭喊着“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们到底会不会治!”被警察和防疫人员死死拦住。
那种混杂着悲痛、愤怒和绝望的暴动场面,像噩梦一样烙印在史今的脑海里。
王梅的状态更糟。
她一度像那些失控的家长一样,想要不管不顾地冲出被封锁的家,冲进隔离区,被史今用尽全力死死抱住腰拦了下来。
“你放开我!我儿子……多多不能有事……他那么小……他不能一个人在里面……”
王梅的声音已经嘶哑,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呜咽和机械的挣扎。
“你冷静一点,王梅!!”史今的声音同样嘶哑,带着绝望的哀求,“你现在进去有什么用?!你也感染了怎么办?!我们两边老人院里也有确诊的!我们不能再倒下了!我们不能!”
“你闭嘴!史今,你混蛋!”
王梅猛地转过头,眼圈通红欲裂,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死死地瞪着丈夫,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怨恨和指控。
“你不让我去救多多……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儿子!你心里根本没有他!”
“怎么可能!?”史今如遭雷击,心脏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声音都在颤抖,“多多……多多是……”
“多多是什么?!”
王梅尖声打断他,积压了四年的委屈、猜疑、愤怒和在巨大恐惧催化下,彻底爆发了,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不管不顾地掷向史今。
“多多是你那点见不得光的暗恋对象的影子吧?!是你心里永远忘不掉的那点屁事!史今,我早就看透你了!你就不是个正常人!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更可怜我的儿子!连一个能保护他的、正常的、心里有他的爸爸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王梅……”
史今彻底怔住了,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头发凌乱、面目狰狞的女人。
这些恶毒的字眼,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从孩子母亲嘴里说出来,比任何病毒的伤害都要深,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和辩解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