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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京诺第一次有这样的认知,是三岁的时候。
妈妈和他说:“诺诺,听话待在家,我年后就会回来。”
后来,妈妈没能回来。
记忆中妈妈长得很漂亮,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天生微卷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哪怕干农活也带着股干净气。
但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她,王大爷总坐在晒谷场边,对着来往的人撇嘴:“那个邓姝丽啊,一看就不是安分的,指不定早跟野男人跑了。”
张婶子也跟着附和,嗑瓜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就是,生的那张狐媚子脸,早晚是个祸害。”
小小的方京诺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只知道他们在说妈妈的坏话,一听到这种话,就恶狠狠跑去将他们的瓜子全部扬了。
他攥着妈妈临走前给的布老虎,每天都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踮着脚尖等。
春去秋来,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村口的玛格丽特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粉白的花瓣落了他一衣襟。
终于在花又开得最盛的时候,等回来的是一个盖着黑布的小木盒子。
村支书蹲下来,粗粝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诺诺,这是你妈妈,以后……她就住这儿了。”
小京诺那个时候还并不知道什么叫骨灰,只是盯着盒子上贴着的妈妈的照片,伸手想去摸,却被爸爸方宽松一把打开:“别碰!晦气东西!”
所有人都和他说,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妈妈自生育后,身体就一直不好,那次一别,是去城里头治病,病没治好,钱却花光了,连块像样的墓地都买不起,只能装进小小的盒子里。
更无法落叶归根,最后还是靠着方家村的户口,被埋进了出嫁后与她离心离德的丈夫,方宽松家的方家村的后山里,那片荒草丛生的坡地。
村里先前说她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的碎嘴子们纷纷闭了嘴,脸上挂不住,没过几天又换了说辞。王大爷对着晒太阳的婆子们摇头晃脑:“我就说这孩子长相妖异不详,你看,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克死了他妈!”
“不是我!你们真讨厌!”五岁的方京诺举着小拳头冲过去,脸蛋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没人把他当回事,继续嗑瓜子。
方京诺小时候的头发更卷颜色更浅,精致的如同洋娃娃般的五官在小朋友中算是异类的存在,天生的卷毛更是被小朋友排斥,骂他是外国鬼子。
再加之有了大人闲谈中“克死母亲”的谣言的存在,小孩子们仿佛有了撑腰的支点一般,胆子更大了。
二狗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堵住了他的路,手牵手围着方京诺做鬼脸,唱着编出来的顺口溜:“小杂种,没脸皮,拖油瓶,害死娘……
方京诺虽然家里穷,但被妈妈养得白白胖胖,脖子上还带着小金锁,脾气从小也大,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就要打他们。
二狗一个没注意被推倒在地,他气愤地站起来,朝方京诺砸了一坨泥巴,有了这个先例,其他人纷纷效仿,捡起地上的泥巴、石头、杂草、树枝,像雨点一样往方京诺身上招呼,一边砸一边哈哈大笑着:“看你还嚣张!外国鬼子!”
直到看到方京诺额头被砸出血了,顺着脸颊往下淌,他们才一哄而散,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做个鬼脸。
邓姝丽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她在时,方京诺从没受过一点苦,更没流过血。那天他才知道,流血是这么的痛,火辣辣的,像有虫子在咬。
他想,妈妈生他的时候听说流了很多血,那一定比这痛上百倍千倍吧。
想到这里,他爬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泥,哭着跑回家和爸爸告状,却一进门就被浓烈的酒气呛得咳嗽。
那个男人正躺在堂屋的躺椅上,醉醺醺的举着手机,不知道在和谁通电话,牛皮吹得震天响。
“刘总刘总,您再宽松些时限,就三天,我肯定能凑到这笔钱!到时候咱哥俩好好喝一杯!”他唾沫横飞,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方宽松长相端正,看起来是个老实农民,却心比天高,看不得讨来的老婆比他能干,两人关系不好,自邓姝丽去世之后,正好没人管他,喝酒抽烟赌博,结果背了一屁股债,四处借钱,拆东墙补西墙。
“爸爸!二狗他们一起欺负我!”方京诺扑到爸爸的大腿上,仰着满是泥污和血迹的脸,还指望着爸爸能替自己撑腰。
方宽松瞥了一眼这个儿子,虽然方京诺是个儿子,但他嫌这个儿子继承了邓姝丽90%的容貌,要不是有亲子鉴定,不管怎么看,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并且母子两人关系一直更好,所以方宽松对这个儿子没太多感情。
他甚至没看到方京诺额角的鲜血和满脸的泥巴,目光径直落在了那截胖乎乎的脖子下面,那枚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的小金锁上。
下一秒,他直接伸手,粗暴地将金锁扯了下来,塞进自己兜里。
方京诺被扯得一个趔趄,哭得更凶了:“这是妈妈给我的!你还给我!”
“不准哭,娘们唧唧的,你妈教出来的坏德性。”
方宽松这个人没什么良心,骨子里封建又大男子主义,邓姝丽活着时他就处处看不顺眼,觉得女人就该在家伺候男人,不该抛头露面。
但邓姝丽能挣钱,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现在他一人当家,自然无法无天起来。
方京诺被他一凶,吓得不敢出声,只能死死闭着嘴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掉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
妈妈去世后,好像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