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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折玉轻声说道:“好想回到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裴璋做过多少恶事,也不想在意母妃到底是不是在利用我,只要能在闲暇时候,在祥妃的钟粹宫里,跟着她坐下来安静地画一会儿画,叫她一声,宁先生。”
宁氏从未表露过自己是裴折玉生母的身份,裴折玉愿意跟她学画,她便做裴折玉的先生。
有些东西,就算上书房的先生教了,裴折玉也不会说出来学过,会跟着宁氏再学一遍。
裴折玉道:“我喜欢画画,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教导我时一向很耐心,我曾听她说起,她曾经跟人约定过,那个人想去北边投军,护边关百姓安宁,她便承诺一路相随,用自己的画笔记下这一路的风光。”
谈轻抿唇不语。
“她喜欢读游记,也跟我说过很多京城外的风光,她不该是被困在皇宫里的金丝雀,但她连自己的身份都没有了,有人要她做钟粹宫的宫女、宁贵人,没有人能违抗皇命。”
谈轻担忧地看着他。
裴折玉笑说:“她一直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将她接出宫,但她知道不可能。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夫君一家和她的娘家早在她被强抢入宫那年就被裴璋抄家了,夫家更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她在这吃人的皇宫里苦熬七年等待的唯一念想就这么断了。”
谈轻道:“裴折玉,如果心里难受,就不用说出来。”
“我想告诉你。”裴折玉摇头,“她出不了宫,没有人敢告诉她真相,但是纸包不住火,她还是知道了真相,她恨裴璋,也恨我。”
身为皇帝的儿子,裴折玉被迁怒了,裴折玉如今说起,却没有半点怨恨,语气十分平静,“她本来是想拿我来要挟裴璋,那个时候,裴璋面上对我还不错,可是她还是心软了,让我先走了。我感觉她那天不对劲,就回去找她,便听见她跟裴璋在阁楼上吵架,她还用匕首伤了裴璋。”
裴折玉说:“裴璋大怒,拿我做要挟要她低头,可这次她没有,她终于承认她是我的生母,可她却宁死也不想再留在宫中,裴璋说她疯了,跟她争执时将她推下阁楼……”
他忽然停下来,双眼直直看着晌午热烈的艳阳。
“我亲眼看着她的血染红了阁楼下的花丛,她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她在断气之前一直看着我,我能看清楚,她在叫我的名字……”
裴折玉深吸口气,呼吸的气声听去有几分像抽泣。
“倘若那个时候我没有害怕,我拦住裴璋,她或许就不会死了……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拦住他,我却不敢动,我就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当时雨很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血冲散,整个花园里全是血。”
“我看着她坠楼,看着她断气,我唤她娘亲,她也已经听不见了,她或许还恨着我吧?因为我是裴璋的儿子,因为我没有救她。”
谈轻心下不忍,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闷声说:“不会的,她不会恨你的,你那时还小。”
裴折玉握住谈轻的手腕,“她还是死了,我终于敢动了,我恨裴璋,恨他对娘那样狠毒,直到娘死了,我才在她的尸体前抓起染了她的血的匕首,扎向裴璋……但我那时太小了,裴璋一只手就能轻易解决我,他恨我娘不识抬举,也恨我竟敢忤逆他。没了娘,他不再假装宠爱我,他给了我两个选择,让我选择,是做唐家少夫人宁芮的儿子,还是做他的儿子。”
谈轻心下了然,声音干涩,“你选了你娘亲。”
宁芮的死,便是裴折玉下雨时病发的根源了。
裴折玉拉开他的手,笑容苦涩而畅快,“我选了娘,他很生气,把我扔去浣衣局,在那里,我不再是养尊处优的皇子,谁都可以欺辱我,谁都可以给我指派活计,我以为我能坚持下去,但是谈轻,我没有。”
他越是笑,谈轻越是心疼。
“我只坚持了三个月,才发现我的坚持根本没有意义,我还是不能为娘报仇,在裴璋眼里,我大概只是一个逗趣的玩意。我在那里每天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我手里再也没有画笔,我只能在地上画出娘的容貌,每个夜里都会梦到她在问我,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为什么如此懦弱?亦或者是……那天为什么不敢伸出手救她?”
他伸手拉开衣襟,脖子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再也无处遮掩,裴折玉细长的手指抚过那道旧疤,哑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又要拿什么报仇?但我可以决定,以后再也不做裴璋的儿子,所以我用磨得很锋利的石块自刎了,闭眼的时候,我还以为见到娘了。”
谈轻问:“那次,二哥救了你?”
裴折玉闭了闭眼,轻声笑了起来,“不是的,谈轻,是我利用了二哥。动手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了。我还不能死,但我要报仇,就得走出浣衣局,走出这吃人的后宫,在裴璋眼皮下,我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谈轻沉默下来。
那年的裴折玉才多大?
一个七岁的小孩,刚没了娘,从皇子变成人人可以差使的奴才,身份一落千丈,他想过自杀,但最后,居然是利用自杀活了下来。
“王妃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实在太过卑鄙无耻?”
裴折玉不敢看谈轻的眼睛,笑道:“后来利用二哥的善心回到皇子所,我也很厌弃这样的自己,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要活下去,活着走出皇宫,我才能找到报仇的机会。”
谈轻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觉得你很聪明,你一点都不卑鄙,裴折玉,不要厌弃自己,你是很好的人,我很荣幸跟你成亲。”
裴折玉顿了下,笑着摇头,“可是我筹谋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刺杀裴璋,这次祥妃给我通风报信,我也没有把握住机会。我总归还是那个贪生怕死的裴折玉,想必我娘也不会愿意再见到我了吧?”
谈轻轻轻捧着他的脸颊,“正如祥妃对宁安公主的思念,你娘亲愿意教你学画两年,在她心中你便是她的孩子,她如果不爱你,就不会让你从阁楼离开,她在临终前看你,只是不放心留下你一个人,但那个时候,也许死亡对她来说,才是真的解脱。”
裴折玉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丹凤眼似乎亮起一点光彩,“我这么没用,她还会认我吗?”
谈轻的神情异常认真,“裴折玉,你不是没用,你很聪明,皇帝厌弃你,放逐你,而你隐忍多年,从无到有,到今日险些就能杀死皇帝,你已经很厉害了。如果你娘还在,她一定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狼狈。”
裴折玉怔怔道:“可我还是没有动手,没有机会了。”
“有的。”
谈轻不止一次回答过裴折玉这个问题,此刻的裴折玉更像是一个寻求肯定的孩子,这么多年里他过得太苦了,等待已久的报仇机会终究还是没能出手,他理解裴折玉的失望和落差,但不能让他沉溺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