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第1页)
他无数次在深夜里对着昏沉的烛火,无声地对着虚空起誓:
愿以身代受此劫,千万倍之苦亦甘之如饴!
期间,皇帝派遣的影卫和内监打着“探视”的幌子数次登门。
每一次,他们看到的都是几乎相同、令人心悸的景象:
七皇子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瘫软在榻上,身上搭着锦被也难以掩盖其消瘦的轮廓,左眼墨玉遮瞳下透出的皮肤红紫溃烂,呼出的气息滚烫灼人,时而无声昏厥,时而剧烈挣扎谵语,生命之火仿佛随时会被熄灭。
沈太医须发凌乱,形容枯槁,守在一旁连连摇头,言语间充满了绝望的宿命论调。
而那位如同殿下影子般的萧统领,更是形销骨立,周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来自手臂的伤痕,手臂上的伤痕前文有提到)和混杂着草药味的冰冷戾气,看向探视者的眼神犹如濒死的凶兽守护幼崽,充满了血丝和毫不掩饰的警惕、排斥,甚至带有同归于尽的疯狂,让人不敢靠近半分。
这些触目惊心的细节,连同太医的悲观判断、侍卫统领那几乎要崩溃的绝望守护,都被一丝不差地传回森严的宫闱。
皇帝对着密报上“高热如焚”、“创口溃烂流脓”、“谵妄发狂”、“汤药强进亦呕出大半”、“形销骨立”、“危在旦夕”等字眼,紧锁的眉头久久未能舒展。
他对着摇曳的烛火沉默良久,才沉声吩咐:
“无论用何方法,不计代价,必须保住七皇子的性命!”
心中那点因宫宴惊变而起的疑虑与忌惮,似乎真真切切地被这场突如其来、凶险万分的大病冲散了不少——一个被病魔折磨至此、挣扎于生死边缘的人,哪里还顾得上、哪里还有力气去搅动乾坤?
别院高墙之外的窥探者与棋子们,亦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七皇子命悬一线的噩耗。
翰林院中,林惟清听到同僚交头接耳间的叹息与低声议论,执笔的手顿在空中,墨汁滴落污了纸笺也浑然不觉。
那位在他心中已被描绘成如同深渊魔主般可怖、掌控一切的七皇子,竟如此……不堪一击?
瞬间被病魔击倒,即将油尽灯枯?
这消息让他脑中那个刚刚构建的、关于庞大阴谋与冷酷执棋者的猜想轰然崩塌,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失落?
甚至一丝不该有的空虚?
他竟有些荒谬地不愿相信,那双隔着墨玉冷漠窥视人间的眼睛,会以如此方式熄灭。
都察院廨房内,王御史正欲落笔的奏疏再次停滞。他放下笔,看着指尖一点早已凝固的墨渍,凝眉不语。
病得……如此凶险?
是真的旧病复发、天妒英才,还是……一出苦其心志、撼动圣心的更高明戏码?
老辣如他,疑心非但未能完全消散,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更深。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病来得太过“恰到好处”,几乎完美地摘清了所有可能的嫌疑。
但他眼下被太子粮案和三司的拉扯耗尽了心力,只能暂时压下这份更深的疑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心腹低声吩咐:
“别院那头,加倍留心。一只苍蝇飞出来去了哪,都要给我查清。”
东宫那边,听闻此讯,短暂的沉寂后,竟传来几声难以掩饰的低低嗤笑,夹杂着些许“天罚”、“报应”之类的恶毒私语,仿佛老天爷终于开眼,替他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这场凶猛无比、几乎要了性命的重病,如同一道惊动九天的血色雷霆,不仅狠狠劈在谢知白的病骨之上,更是在瞬间炸开了所有投向别院的、充满计算与怀疑的目光。
它将那墨玉遮瞳的冰冷锋芒彻底掩盖,为其披上了一层更加厚重、更加无懈可击的“久病孱弱”、“苟延残喘”与“无力为害”的保护色。
整整五日五夜在生与死的刀锋上翻滚煎熬后,那恐怖的高热才如同迟暮的野兽,缓缓收回了它灼人的利爪,留下满目疮痍。
当谢知白那微弱的意识,如同沉船后漂浮的朽木般,艰难地穿透层层粘稠的黑暗,挣扎着浮上表面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虚脱感包裹了他。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掏空、碾碎、然后又草草拼凑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干涸的哀鸣,沉重得连动一动指尖都重逾千斤。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如同被巨石碾压过的钝痛,发出破风箱般喑哑嘶哑的声音。
他极其费力地、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那沉重如铅的眼皮。
视线模糊、摇晃、光怪陆离,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如同对焦一般,勉强凝聚起来。首先闯入他朦胧视野的,是萧寒声的脸——那张原本冷峻坚毅、棱角分明的脸庞,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乌青色,下巴上胡茬杂乱如野草,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瘦削了一大圈,仿佛也经历了一场酷刑拷打。
但那深陷眼眶中的眸子,在对上他视线的一刹那,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与疲惫的光芒,那份浓烈而纯粹的守护之意,几乎要烫伤谢知白混沌的意识。
“……水……”
喉间火烧火燎,挤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难以辨认。
“水!殿下要水!”
萧寒声如同听到了神谕,压抑着激动,立刻小心翼翼地用强健的手臂轻轻托起谢知白虚软无力的头颈,让他靠在自己坚实但同样疲惫的胸膛上,另一只手端起早已准备好的、温热的清水杯,一滴一滴、极其缓慢而温柔地,将那救命的甘露送入谢知白皲裂灰败的唇瓣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