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1页)
谢知白似乎有些精力不济,微微向后靠进软枕里,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宇间染上一抹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虚弱。
但他那几根过于苍白的手指,却依旧在锦被面上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显示着他高速运转的大脑并未停歇,仍在不知疲倦地推演着各种可能性与杀局。
萧寒声没有离开,也没有出声催促或打扰。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亘古存在的沉默山峦,目光沉沉地落在谢知白那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看着他因极度虚弱而微微颤动的眼睫,和那紧紧抿着的、缺乏血色的薄唇,仿佛在无声地承担着那份沉重的疲惫。
过了一会儿,谢知白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沙哑,打破了沉寂:
“……我冷。”
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炭盆也供应充足,空气温暖甚至有些燥热,绝谈不上丝毫寒冷。
然而萧寒声闻言,却没有任何疑问或迟疑,甚至没有丝毫诧异的表情。
他立刻转身走到炭盆边,用铁钳仔细地拨弄了一下里面烧得正红的银炭,让火苗蹿得更高更旺些,散发出更灼人的热浪。然后,他走到一旁,拿起一条在熏笼上烘得暖融融的厚实羊绒毛毯,回到榻边,动作仔细地将毛毯盖在谢知白身上,甚至俯下身,细心地将毯子边缘在他肩颈和下颚处掖了掖,确保密不透风,不会有一丝冷意侵入。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精准,却不失一种难以言喻的仔细与专注。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就站在榻边,身体微微侧向谢知白,如同一尊沉默而忠诚的守护神祇,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危险与寒意。
谢知白没有睁眼,但似乎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无声却坚实的守护以及毛毯带来的融融暖意,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点点。
那无意识敲击着锦被的手指,也缓缓停了下来,安静地搁在温暖的毯面上。
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又低声呢喃了一句,声音更轻,气息微弱,几乎像是陷入半睡半醒时的模糊梦呓:
“……肩膀疼……”
那是旧年深陷诏狱时留下的残酷后遗症,加之如今体内寒毒深重,时常会毫无预兆地发作,带来酸涩沉滞的痛楚。
萧寒声沉默地看了一眼他瘦削单薄、在厚毯下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肩头,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习武握剑留下的粗糙茧子,极其克制地、隔着厚厚的羊绒毯子,轻轻覆在了他的肩井穴附近。
他没有用力揉捏,只是稳稳地放着,掌心源源不断的热力如同温和的暖流,持续地透过柔软的毯子,缓缓渗透进那冰冷酸痛的筋骨深处。
谢知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僵硬了一瞬,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超出常规的触碰有些本能的警觉,但随即又在那沉稳而温暖的包裹下缓缓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向着那热源的方向极轻微地偏了偏头,纤细的脖颈拉出一道脆弱而优美的线条,像一只终于寻到可靠热源的小兽,流露出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依赖。
这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本能的依赖姿态,与他方才谈论阴谋诡计时那副冰冷残忍、算无遗策的模样形成了极其强烈、几乎割裂的反差,却又奇异地、真实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萧寒声的手掌没有动,只是稳稳地、持续地提供着那份坚实而温暖的支撑。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那具身体透过毯子传来的惊人单薄和极其细微的、无法控制的轻颤。
一种复杂而汹涌的情绪在他向来冷硬如铁的心底翻腾、冲撞——是对这具年轻身体所承受的远超极限的痛苦与折磨的清晰认知,是对那份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命运与被迫催生出的残忍的沉重负担,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难以言喻的疼惜与保护欲。
他没有说话,谢知白也没有。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只剩下彼此细微交织的呼吸声、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通过掌心与肩膀传递的微弱暖流。
这种超越言语的、带着体温的无声陪伴与微小接触,仿佛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道隐秘而坚实的桥梁。
谢知白在萧寒声这里,可以罕见地、短暂地卸下所有冰冷坚硬的伪装与盔甲,流露出内心深处那份被压抑许久的脆弱和需要;
而萧寒声,则在这份独一无二的、全然的依赖与信任中,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重压和……一种奇异的、被需要的满足感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白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胸口规律的微微起伏,似乎终于抵不过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疲惫与药力,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的眉头是舒展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安宁的、与他平日气质截然不同的柔和神色。
萧寒声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仿佛怕细微的动作都会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睡眠。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榻边,微微低着头,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谢知白沉睡中毫无防备的容颜,眼神复杂难辨,如同蕴藏着万千思绪的深潭。
暖阁外,阴谋仍在黑暗中有序推进,杀机四伏,暗流汹涌。
而在这被严密守护的方寸之地,极致的残忍与全然的依赖,冰冷的算计与温暖的守护,血腥的诡计与无声的陪伴,却以一种奇异而矛盾的方式交织共存,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又令人屏息的复杂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