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1页)
沈太医留下的安神汤带来的短暂麻痹早已褪尽,此刻占据他全部意识的,唯有门外守卫那几句如冰锥般刺入骨髓、反复回响的耳语——阿瓷被内务府拖走,再未出来。
“咳…咳咳……”
他猛地侧过身,细长却毫无血色的手指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的猩红在昏黄油灯下绽开刺目的花。
冷汗浸透了本就单薄的寝衣,冰冷地紧贴在他瘦削得惊人的脊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蝴蝶骨脆弱欲折的轮廓,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那张曾清俊脸庞,此刻褪尽所有华彩,苍白如初雪覆盖的冷瓷,深陷的眼窝下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青影,如同淤积的绝望。
干裂的唇瓣因用力咬紧而再次崩裂,新的血珠沿着苍白失色的下颌缓缓滑落,在细腻却缺乏生气的皮肤上拖曳出凄艳的痕。
然而,在这极度的虚弱与蚀骨的痛苦中,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曾映照过皎月清辉的眼眸——竟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近乎偏执的微光。
他不能倒下,至少……在知道阿瓷下落之前。这缕微光,是他残存意志最后的堡垒。
寒意仿佛是从骨头缝里、从每一寸冰冷的地砖里钻出来的毒蛇,缠绕而上。
谢知白下意识地裹紧锦被,昂贵的丝缎触感冰凉滑腻,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徒留一片空虚的冷。
他强迫自己冷静,破碎的思绪在昏沉高热中艰难运转,如同在泥沼中跋涉。
内务府…赵鹏…萧寒声……这几个名字在他混乱灼热的脑海中反复碰撞、碎裂、重组。赵鹏,那个内务府总管太监,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阿瓷落在那个阉人手里……谢知白猛地闭上眼,浓密却湿冷的睫毛剧烈颤抖,不敢去想,却又无法阻止脑海中浮现那傻丫头可能遭遇的种种酷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紧、揉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窒息般的钝痛,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不堪重负的胸膛。
他想起阿瓷那双总是红着眼眶、盛满担忧却强忍着不哭的眼睛,想起她偷偷省下自己本就不多的口粮,在寒狱最绝望、连呼吸都凝滞的日子里,将一点点早已冷硬、却仍被她用体温捂得微温的饼子,固执地塞到他冰冷僵硬的手里……
“殿下…吃点吧…求您了……”记忆中那带着哭腔的、细弱如幼猫的哀求,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凌迟刀,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神志,比寒狱的酷刑更甚。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撕裂死寂的转动声。
谢知白倏然睁开眼,原本涣散的瞳孔瞬间凝聚,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警觉,死死钉在门口那片移动的阴影上。
萧寒声走了进来。高大的身躯裹挟着室外凛冽的寒气,玄色劲装与轻甲上仿佛还凝结着未化的霜雪,将他带入这方弥漫着苦涩药香的温暖天地。
他并未点灯,身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迫人,如同一尊移动的黑色山岳。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扫过榻上,瞬间便将谢知白此刻的狼狈——那浸血的唇、颤抖的身躯、被冷汗勾勒出的嶙峋骨架,以及眼底那份固执燃烧、不肯熄灭的火焰——尽收眼底。
空气凝滞,仿佛被冻结。
“醒了?”萧寒声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涟漪,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深不可测。
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谢知白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微弱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次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摩擦声,都像重锤敲打在他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他渴求答案,如同溺水者渴求空气,但他残存的理智更清楚,在这个男人面前,任何失态的、崩溃的追问,都可能是徒劳,甚至会将那渺茫的希望彻底掐灭。
萧寒声在榻边停下,并未立刻递出水杯。
他俯身,一只手臂小心却有力地穿过谢知白脆弱如琉璃的颈后,另一只扶住他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肩背,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半扶坐起来。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却又精准地避开了他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处,显示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力。
“呃……”剧烈的体位变化如同酷刑,瞬间引爆了谢知白肺腑间的翻江倒海。
他猛地弓起身体,额头重重抵在萧寒声坚实冰冷的臂甲上,痛苦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刀片,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寝衣下剧烈起伏,如同濒死蝴蝶徒劳扇动的残翼。
萧寒声的手臂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地承托着他全部的、轻飘飘的重量。
待那阵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痉挛稍歇,他才将水杯递到谢知白干裂渗血的唇边。
谢知白垂着眼睫,长而微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就着冰冷的杯沿,小口地、极其克制地啜饮着温水。
微温的液体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却丝毫冲不散心口那块万载寒冰。
他喝得很慢,很艰难,长久的折磨早已磨平了他对一切事物急切的渴望,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防备。
“人找到了。”
萧寒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寂,如同冰面被重锤砸裂的脆响。
谢知白猛地一颤,水呛入气管,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身体在萧寒声的臂弯里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
他猛地抬起眼,湿漉漉的眼睫下,那双清冷的眸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锁住萧寒声的脸,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灭顶的恐惧、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拼命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