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第1页)
柳方洲只顾看着杜若的手。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料理着茶水,取下茶盏用清水荡了荡,头一遍茶叶要洗去灰尘,先泼在了旁边的水仙花里。水仙花在冬天开了一朵朵圆圆饱饱的白话,比起杜若的手来还是少了几分灵动的生气。
“他帮你拿了信,拿了报,自然也看见上面的字了。”杜若轻轻叹气,“也难怪他心神不宁。”
寄来电报的人是万分焦急的柳方平。他写:“弟在港城,不胜思念,如今港城平定,恳请前来相聚。”
而唐流云的信里则解释了前因后果。在一次与侨胞爱国会联系的时候,对面的年轻人见她无笔可用,随手递过来了一支镀金笔头的钢笔——笔身刻着一个竹字。与曾经柳方成的那一支如出一辙。唐流云一时惊骇,追问那个自称名为“柳似竹”的男子,柳方平对她万分戒备,无论如何都不愿讲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说钢笔是家中老仆在与他分别时留下的纪念。还反问唐流云自己身份与她何关,难道唐女士是我什么未曾谋面的亲戚么?
直到唐流云跑到街上,买空了书报亭里内陆的报纸,点着柳方洲的名字质问他是否知道这庆昌班班主如何来历,又拿出了柳方洲寄给她的信件,看着信里回忆时一篇篇写起的梅之大哥的名字,面前的柳方平才猛然坠下眼泪。
正如已经殁在了战火中的马伯所说,柳方平被选中公派留学,之后再也没回过京城或南都。他在那之后一直从事着译介工作,因此也在港城暂居。这些年来,他也企图寻找过自己的家人、当年的真相,然而他流落时年纪更小、如今离京城更远,所有的努力都一无所获。报纸上柳方洲的名字,他偶尔也会读到,然而柳方洲对自己的身世从未透露半点口风,报上的消息更是少之甚少,也想不到曾经的王府中人竟然真的走向了戏台。
听说柳方洲如今身在渝城,柳方平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动身前往,唐流云几番劝阻才将他拦住——她的确是柳方平从未谋面的亲戚——柳方平于是发来了那封电报。
“我想你也许同样思念家人,只是小杜若与庆昌班一众,同样与你情谊深重。如何抉择,还需你自己慎重考量。”唐流云最后这样写。
“……道琴,看了那封电报,就算不明白内情,也会担心着。”杜若端起茶盏,手指贴在杯子边缘试了试温度,端给了柳方洲,“担心你会离开这小小的戏班,去谋求别的出路。”
柳方洲接过那盏热茶。
柳方洲从家里带出来喝茶的习惯,作为学徒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总要从烟茶铺子买来最便宜的茶末来喝,回回泡出来的茶水泛着白花花的沫子。如今好过从前,虽然不像小时候在总督府那样豪奢,也不必再用粗瓷茶碗泡着寡淡的茶汤。
他没什么大过天的志向,只是想在这艰难的时日里牵挽起庆昌班的一方安定,在守住己心的时候,能够接过杜若斟好的茶盏。只是这样罢了。
唐流云猜想他会为难,可是那样的为难,只在他心里闪过了短短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庆昌班的事。”他对自己的爱人说。
“我知道。”杜若看着面前的茶盏,“师哥,我知道。”
“方平那边……我对不起他太多。”柳方洲的语气平静地不起波澜,“可是无论如何,我不能割舍你们。”
做了这些时日的班主,柳方洲做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事。他知道王玉青是多么珍视、多么用心孤苦,他也知道李玉张端如何的灰心失望——可为何要那样决然与绝情?
无论如何,他有一日受所有人一声“柳班主”的尊敬,就全心全力地担当一日,也绝对不会让杜若流下洪珠那样失望至极的眼泪。
杜若,杜若。更不要说杜若。
杜若在那个夜晚流着泪说,他的命有一半在柳方洲这里,柳方洲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让他只身前往港城苟安,他的半条命、整颗心与深进骨血里的情爱,都不会安宁。
缘分从他告诉杜若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就将他与杜若、与庆昌班密切相连,千丝万缕无从断绝。
有缘便是有缘罢,缘分又不是什么坏事。
而他的弟弟那边——多谢唐流云的费心运作,让他们还有相认的时机。他自然也会想尽办法与柳方平联系。
柳方洲将自己的想法尽数告诉了杜若。
他的师弟听罢这一席话,实在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我师哥一定是这样尽心尽责的人。”他说。
“你师哥是谁?”柳方洲说了这么一大席话,终于端起了茶杯,笑着问。
他的一句玩笑消散了书房里沉重的气氛,杜若也微笑了起来。
“我师哥,是杜若最最中意的人。”
“话这么甜,难道不叫点更好听的。”
“师哥想听什么?柳老板?柳班主?还是——”杜若笑着偏过肩膀,不让柳方洲来揽他,“夫君?”
打闹之间,柳方洲砰地撞开了书房虚掩着的门。不消一刻钟,道琴又一次假作无事地从门口过去了。
“门终于打开了。”他在门边做了个鬼脸说。
柳杜两个腻歪了有些时候,道琴倒是识相。
“过来吧。”柳方洲先叫住了又要跑开的道琴,“你们杜师兄泡了热茶,来喝吧。”
“你不走是不是?”道琴定定地看着柳方洲。
杜若点了点头。
“叶儿姐!柳师兄说他不会走!”道琴立刻欢呼雀跃地跑开了,“他不走!”
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李叶儿也随即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