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1页)
她好像随时在等待晋思从她的生命里飘出,所有短暂相处的时刻,都为将来的记忆做了预备。那是临冬时节,她去重庆南路的商店街选了两个相同模式的圆形玉石,为两人刻了印,石上系上红丝带,可以挂项为饰。冬至那天,她在他母亲的公寓里交给他,「同样的印章,你一个我一个,无论你在哪时候用上印章,总会想起这是我送的。」
「在国外,只认签名,哪用得上印章。」他虽这样说,倒把那红丝带解开,挂上颈项。她的早已挂上了。他抱住她时,在她耳边轻声说:「别对我这么好,我不要有牵挂。」她听到两颗玉石撞击磨擦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们的胸膛靠着,她又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她不责怪他抽烟,她喜欢那味道。她的头往他的胸膛滑下,埋到胸膛的温热里,她深深吸入那烟草味,两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袖,怕那味道在顷刻间消失了。
深夜,安静的社区,未央的恋,干净无尘的家,冬至夜,他的母亲不在,主妇缺席,没有搓汤圆增岁的习俗。她从客厅望向一间空置做为更衣的房间,挂满流金美灿的衣服,薄纱的、织锦的、袒胸的、露背的……只有在明星身上或风月场合才适穿的服饰。
「你妈妈的衣服真华丽。」她说,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猜疑,晋思的腰脊挺直,将她从他的怀里推开,他抚摸她的发,眼神却空洞而焦躁,他的手从她的发丝顺着颈子滑向背脊,他重复的做着相同的动作,一边说:「有些事永远不能明讲,讲明了,就赤裸裸,什么也不剩了。」他走进浴室,问她要不要一起进去,他没等她回答,就虚掩了浴门,莲蓬头流水的声音敲着夜的琴键。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他没有再邀请她。她也坐在原来的位置不动,想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水声优乱空静的夜晚,他是赤身裸体在水流中,她是满怀疑问独自揣测。晋思说了那话难道有隐喻?她走入更衣房,一架架层次分明的衣架沿墙而立,外套区、上衣区、裙裤区、洋装区……条理分明,闪着华美的色彩和流行性感的款式,毫无遮掩的标示了女主人的衣着品味,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衣柜里不太可能有这些五颜六色、闪金发银的衣服,她仿佛有点明白他的母亲为了独立餐四个小孩所付出的代价。刚才真不应该问晋思。晋思久久的待在浴室里,使她心痛。她走出房间,有了作贼的心虚,因窥视了什么禁忌的秘密,使自己无意中成了重要证人般的诚惶诚恐。她坐回原来的位置,在那儿等晋思,但他还不来。她走到虚掩的门边,水声停了,一室的水雾从门里飘飞出来,晋思拿了一条大毛巾在擦身子,遒健的身子在水雾里安静的变换着擦拭的姿态,镜子上的灯光投出水雾飘飞的形影,没有方向,没有重量,没有声响,晋思在灯下,也无声,赤裸的背部曲线优美有力,在水雾里却迷濛孤独。
祥浩移了步伐走入他的房间,她摊开被,一件一件褪去衣服,一件一件整齐叠在矮柜上,只剩颈项上那条翠绦的玉石印章冰凉的贴着肌肤。她钻入被里,以前常常惊恐晋思的母亲会在这时回家,现在她不惊恐了,晋思一定知道他的母亲不会回来,才带她到这公寓里,她要信任他,不管他对她有几分诚窗,几分隐瞒,她要的是他整个人,包括他的难言之隐。
晋思进来了,穿着松软干净的蓝色运动衣裤,坐在她的身边。他低头看她,久久的沉默不语,眼里变化着忧郁、迷失、茫然、不驯,还有一点点晶莹的泪水在幽深的瞳孔里回绕。祥浩也那样看着他,她怕他的泪水掉下来,故意轻松的问:「穿那么多,怕我占你便宜吗?」
他伸手按下墙上的按钮,灯暗了,黑漆的夜,遥远的星子,幼时她曾见过满天无数的星子,以为长大后的世界像星子那般闪耀明亮,曾经是拥着星子织梦的童年,直到有一天她醒来,看见屋顶拆了一个大洞,强烈明亮的阳光揉碎了星夜的幻想,母亲撕下一张日历纸呕出满口鲜血,她以为母亲会死,会从日子里消失,但谁人说过,穷人命韧,像九命猫,要一再的受磨才能显出美石的光华,强迫搬迁使她过早了解流荡的人生,流荡的岁月,星子遥远,寒冷,属于夜,永远的黑暗。晋思钻进被里,她看不到他的眼了,只有模糊的轮廓,轻轻的沉入她的颈项,他的唇沿着红丝带亲吻,吻到她的胸口,吻到那枚已被她的体温温热了的玉石,石上有她的名字。祥浩伸手到晋思的颈项,摸到了同样的红丝带和玉石,她的泪流了下来,晋思的脸凑近,磨着她的颊,泪水沿颊而落,湿润了两张脸,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她想伸手去摸摸他的眼,他却用他更用力的手拦下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入他裤子的口袋,口袋里有一个扁长的盒子。
「这是什么?」祥浩问。
「保险套。」
「今天不需要。」
「你留着,你最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需要用到。」
她光滑的肌肤贴着他柔软的棉质衣服,胴体像蛇一样的扭动攀缠着他,晋思用四肢罩住她,紧紧的罩住,唇在她的发上,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不要动。」他说,声音在她的头上像一息风飘过,「你这样会让我走不开。」
「你如果决定走,我怎么对待你,你都会走,不是吗?」
两人沉重的呼吸隐含了百回千折的心情,吞噬夜的静寂,他们都不再动,合抱着,千年万年,永久的记忆。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就不要找了。」
「我绝不妨碍你的任何决定。」
是承诺,是道别,一直到早上,阳光透窗而入,照着他松软的衣服、她透明的肌肤,他们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样的姿势成了最后的印记,她以赤诚相待,而他裹着一件柔软的衣,成为她生命里一件拆不开的神秘之礼。
23
在下一个假期,晋思不再来电话,她打电话过去,那边美国室友说他已搬家。祥浩从小镇的山岗走下来,沿着老街漫不经心的走,走到市场的窄巷,腐叶挟着鱼腥的味道在巷里长日徘徊,她走到以前家教人家的楼下,晋思曾站过的位置,又沿着市场外缘走到渡船头,那儿有乘客在票亭买了票,等待河中的渡轮驶近,他们要去对岸,也许是离人也许是归人。晋思送她去家教那晚,雨丝纷飞,他说为了等她,来渡船头看了两个小时的山河。来日在他乡,他也会在某个河口独自撑两小时的伞,在雨中看山看河、看灯火邈邈吗?他心里可会惦记她?岸边的人搭上渡轮了,他们要往他们的目的地去,什么时候也许又回来了,也许不回来了,转到另一个所在。人生是迁徙的,来来往往,充满了变数,走了一程又有一程。祥浩望着渡轮汲水渐行渐远,对人生际遇有无限恍惚之感。没有照片,没有书信,她和晋思将只有记忆。千江水流去,几番人世风雨,独对自己时,不过是未曾圆满的相思之情。她要信守承诺,尊重他的决定,不再去辱找云。她独力承受对他的记忆,甜美的、痛苦的,她要他自己回来。
沉默成为日子的色调,她来去图书馆与教室之间,心里有个人影与她相随,她等待他后悔了,有一天出现在她面前。当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明白那只是闲静不下来的相思幻想。沉默成为煎熬,没有出口的相思。等待成为生活的期望,等待的时间也许很短,也许很久,但她不要空等,她要在一个安然的地方,从容的等待他回来。
她积极准备考研究所,既然唱不成歌,就继续读书,近年国外的文学院所不容易拿奖学金,出国留学的路暂难如愿,留在国内,既可读书又可和学校建立关系,留在学校任教的机会大。想不到最后这决定竟和梁兄殊途同归。梁兄爱校园,以登山做为职业以外的人生乐趣,她原以为自己适合掌声,将以歌唱为业,现在倒想踏实读书,好歌喉聊做生活调剂。
寒假时,她回南部,短暂的过年热闹景象在家里先反映了出来,小贩在家里穿梭批年糕,今年母亲特别高兴,在番薯上刻印的多了二哥祥鸿。二哥退伍后考上一家电子企业当助理工程师,住在家里,晚上帮忙母亲家事,为母亲分担劳务,小弟祥云再半年考大学,几乎以校为家。过年时,他们都放下个人的工作和学业,帮忙母亲招呼小贩,兄妹四人也趁此时团聚。他们在满桌的年糕间,一边裁透明胶纸,一边盖福印,一边聊天。祥鸿遗憾祥浩驻唱时他不能去捧场,他说:「你在台上演唱时,一定美呆了。我在军中最骄傲的,就是跟同袍吹嘘我的妹妹。有美貌又有歌喉,不演唱,多可惜!」
祥春沉静不语,用绳索把一圈圈的铝制模型串成一串,挂在墙上,备用下一回的灌浆。
祥云说:「姐的学费赚够了,不唱有什么关系?」
「她可以用这项才艺吃一辈子,很多人费尽力气和关系想这么做,还因条件不足,不成气候。」祥鸿说。
祥云反驳:「成名要付出代价,如果不喜欢过公众人物的生活方式,赚再多钱也得不到快乐。」();